老和尚依旧慈眉善目地笑着:“此等随心所欲既非檀越之所欲,然则檀越所欲者何也?”
李曜张张嘴,又苦笑起来:“说来只怕无人相信,不如不说罢了。”
老和尚摇头道:“黄巢称‘天补平均’之时亦有人信,檀越之话如何便不会有人相信了?檀越便请说罢。”
李曜苦笑道:“禅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我所欲者,愿天下再无饥饿、再无寒冷、再无人欺人之恶念、再无人杀人之惨像;我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幼有所教、壮有所为、老有所依;我愿……我愿让那即将到来的悲剧,不再重现。”
李曜这番话说出来,老和尚也不禁愣了一愣,继而合十笑道:“此圣贤之所欲也,为何便无人愿信?老衲便信。”
不待李曜答复,老和尚又道:“既是如此,老衲别无他话,只愿将来檀越临机决断之时,莫要忘了今日之本心,如此,老衲便不憾今日之会。”
李曜正要说话,老和尚却下了逐客令,道:“今日天色将晚,檀越若要出城,只怕便再拖延不得了。”
李曜心中一凛,下意识否认:“某来汴州游历,何必立刻便走?”
老和尚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不瞒李檀越,大相国寺昨日有苦行僧自齐鲁来,朱汴帅作战已毕,不日即将返汴,檀越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老衲料檀越行事看似大胆乖张,实则变化万端,截取天机一线欲破而出之,故趁今夜敬尚书等尚有犹疑之时,必然潜出城外遁走……檀越莫非担心老衲泄露,故而不肯将实情相告?”
李曜心中震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微笑道:“禅师似是对某了如指掌,这倒叫人好生奇怪,某自问并不与禅师相熟,不知禅师何以得知某之身份?莫非禅师已然修得他心通之大般若、大神通,能知某心中所想不成?”
老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何有如此神通?檀越毋庸多疑,檀越之身份,乃老衲一位故人告之。那位故人与檀越颇有渊源,知檀越此来所图甚大,又偏偏行了一步险棋,欲意一窥宣武内庭,故托老衲转达一语。”
李曜心中冒出一个人的形象,面上依旧平静如水,淡然笑道:“不知这位前辈欲请禅师提点晚辈何语?”
老和尚道:“老衲那位故人说:善泳者溺。”
李曜沉默片刻,点头道:“多谢。”又问道:“未请教禅师法号?”
老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法号贯休。”
李曜颌首,也合十一礼:“多蒙禅师提点教诲,既如此,晚辈这就去了。”
贯休道:“檀越且慢。老衲虽不知檀越如此泰然自若,似对出城甚有把握,究竟是有何等成竹在胸,但这汴州城被汴帅经营十余年,早已固若金汤,城中守备严密……”
李曜轻笑道:“禅师以为某欲如何出城?”
贯休摇了摇头道:“老衲思来想去,汴州城防唯一的弱点,便是汴河水道,这汴州交通天下,东南西北客商往返,多走水路,是以路上城防再严,水路也总能想出一些办法,绕过严审。只是老衲听闻,水路之上,也有汴帅所设关卡,白日里进出汴州,须持通关文书,入夜之后,更是封锁出城关卡,不许商船进出……只是,依檀越之智必然知晓此中关节,莫非便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走水路,而走陆路?”
李曜哈哈一笑,看了憨娃儿一眼,给他个眼色。
憨娃儿摇头道:“周围没人。”
李曜这才笑道:“反其道而行之,这一点某料敬翔亦能料到。”
贯休见他不说,倒也不再多问,只是微笑道:“人称檀越一步三计,老衲今夜便在这大相国寺之中,坐观檀越龙戏群虾。”
李曜拱拱手:“告辞!”
贯休合十回礼:“阿弥陀佛,檀越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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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万户灯光。此时的汴州虽远不能比宋时清明上河图中所绘之繁荣,但它毕竟是东西南北交通要道,近十年来因为朱温的苦心经营,也算颇见富庶,纵然到了夜间,城中也是灯光点点,不比别处城池那般一片漆黑。
勾栏瓦肆不必去说,就连后世城市里著名的宵夜摊,这汴州城中也有不少。这与长安城习惯的宵禁不同,或许是因为汴州是个商业大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具备宵禁的“群众基础”吧。
尚书敬府。
敬翔一边坐在胡床之上享受着侍女摇扇的清凉,一边在闭目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才睁开眼睛,缓缓问道:“你是说,王照下午去了大相国寺,挂单寺中,正巧今日开坛讲经说法的江南名僧贯休禅师深喜他之所答,赠了他《十六应真像》,而后他便回盈香妙坊召集仆从,一同去了胡姬酒肆,畅饮至酉时……然后,他便打发仆从们各自散去游玩,自己带着书童去看汴河夜景?”
堂下单膝跪着的汴军小校点头应道:“喏。”
敬翔皱眉想了想,问:“细作如何安排的?”
那小校道:“尚书不是说了,关键不在别人,只在王照一人,由于已经入夜,末将担心人手太少看不周全,便将全部人手集中起来,只监看王照一人。他的那些仆从,一见郎君首肯,准他们各自去玩耍,早就星散了,有些去了勾栏瓦肆,有些去了茶楼、酒肆,还有些去了夜市之中,似乎是去买些小玩意儿做个留念吧……这些人都分散去监视,末将也以为无甚必要。”
敬翔点点头:“些许仆佣,有甚用处,只须看住王照,便是功劳。嘿,他王家家大业大,区区十几个仆从,死了散了,只怕他连问都懒得问一句。你做的不错,就该把人用到最需要的地方。”
那小校忙道:“谢尚书夸奖,尚书可还有什么吩咐?”
敬翔道:“没了,下去吧。”
此时此刻,李曜却正在汴河边上,看着比晋阳更有活力的汴州夜色,忽然对身边的憨娃儿道:“憨娃儿,今夜恐怕你又要失望了。”
憨娃儿这次知道李曜的意思,却摇了摇头,道:“俺只要郎君平安,打不打架有甚要紧?”
李曜微微惊奇,看了看他,忽然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的小兄弟,如今……长大了。”
憨娃儿用力挺了挺胸,看得李曜哈哈一笑。
然后两人沉默了片刻,李曜看着夜景,忽然道:“这些年来,纵横中原的,有三股流民势力,黄巢、秦宗权、朱温。你说,为什么黄巢和秦宗权张狂许久,最终走向覆灭,而朱温却聚少成多,逐渐做大,甚至最终……要成就一番霸业?”
憨娃儿道:“想是朱温更厉害一点。”
这话其实说了等于没说,但李曜却点了点头:“朱温的确比他们厉害。”
憨娃儿微微有些惊讶:“朱温很能打么?下次碰上,俺倒想领教领教。”
李曜摇头笑道:“你若跟他交手,最多三合,必取其首级,但他的厉害并非是这武艺上的。”
憨娃儿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要是他有郎君一般聪明,俺便服了。”
李曜哑然失笑,不过他知道自己在憨娃儿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光辉形象,倒也不算惊奇,只是笑道:“朱温的成功,军事上只算次要,排在首位的,应当是他此前的政治策略获得成功。”
李曜这话不是无的放矢,黄巢与秦宗权皆不善于处理与唐廷、藩镇间的关系。黄巢在乾符五年(公元878年)便自称冲天大将军,改元王霸,设置官署,明确了与唐廷的敌对关系。黄巢军还不断攻州掠县,所到之处,“所在群藩,望风瓦解”。秦宗权于中和三年(公元883年)黄巢攻蔡州时投降黄巢军,黄巢军败后秦宗权势力壮大,在光启元年(公元885年)称帝,其军队四处掠地,“关东郡邑,多被攻陷”。这种与唐廷及周边藩镇为敌的政治策略,是不利于这两支军事集团在唐末复杂的政治局势下发展势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