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儿显得有些坐不安生,李曜瞪了他一眼,轻声叱道:“虔心听法!”
他一说话,憨娃儿顿时不敢乱动,老老实实坐直了,呆呆望着上头的老和尚。
那老和尚说法,此时正在说佛经,李曜来唐数年,自问文言能力进步颇大,但听着佛经仍然相当吃力,旁边的憨娃儿更是不堪,微微张着嘴,一副天然呆的模样,就差没留涎水了。
李曜听了半晌,才听明白这和尚说的主题是“忍”,只是他引经据典太多,又几乎都是出自佛经,李曜肚子里少有这种货,因此听得如坠云端。
老和尚说了半晌,忽然笑道:“老衲今日说法前,有一老友曾言,今日下午,必有二位深具慧根之人前来听法。如今果然来矣……二位檀越,老衲有礼了。”
李曜见他朝自己和憨娃儿望来,不禁有些意外,忙拉了憨娃儿一把,站起来拱手行了个正儿八经地儒礼,道:“阿弥陀佛,晚辈来大相国寺游览,适见高僧说法,心有所感,遂来参悟,不意竟尔搅扰禅师,实是愧疚。”
老和尚毫不介意,笑了笑道:“既是听了老衲之言,不知檀越可有所悟?”
李曜心中苦笑,暗道:“我从头到尾就没听明白几句完整的,能有个毛线感悟?”微微朝旁边一瞥,却见那些汴军细作仍然在周围,不禁又想:“我既然要装游览,要装这等高端文人世家的子弟,就得装得像一点,听禅说法似乎也是上流社会人士很喜欢干的事,要是我装模作样听了半天,竟然一问三不知,没准会让敬翔怀疑。”
当下便道:“禅师今日说忍,不知禅师可知贞观年间国清寺的寒山拾得二位禅师?”
老和尚微笑答道:“知之如何,不知如何?”
李曜笑道:“这二位大师有一妙对,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听法众僧都已转头看着李曜,便听他稍微一顿,笑着继续:“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老和尚还未说话,人群中站起一位僧人,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檀越,这话当真是二位前辈高僧所言么?”
李曜微微一怔,点头道:“当是不假。”
那僧人摇头道:“既是高僧,当有普度众生之心,如何会有‘再过几年,你且看他’之说?劝人向善,乃佛家真意,如此坐看众生堕入阿鼻地狱之语,实是叫人难以相信竟会出自前辈高僧之口。”
李曜听了,不禁一凛,这句寒山拾得的名对,自己是从后世得知的,也从未站在僧侣的角度来看待,而是站在世俗的角度来看,因此这句话的“对错”,也未多做考虑,如今听这僧人一说,倒是有些不太对劲了。
那老和尚面色不变,脸上依旧带着微笑,问:“檀越如何看待此言?”
李曜毕竟是有急智之人,心如电转,立刻道:“这位大师所言,平素看来,确实不假,但某尝闻:佛度有缘人。佛说‘众生毕竟成佛’,是指众生皆有成佛之性,因其业力和自身修为而有迟速之分;众生本有佛性,所以不能成佛,盖因诸般业障,迷茫本性,难以解脱。此时,得道高僧发下宏愿,普度众生,但可以普度者,毕竟是愿意自度之人,若心不自悟,又如何能被度化?某意,拾得大师此言,便是此意。”
老和尚听罢,满意一笑:“檀越灵聪心慧,果是大有佛缘之人。争不能止争,仇不能息仇,以怨抱怨只能使事情进一步激化,导致更大的仇怨。反之,忍之、耐之,以不争息争,以德报怨,使人不能与之争,使人无法与之怨,就能很好地缓解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和紧张,进而促进问题的顺利解决,是以,佛门说忍为大善。”
李曜点头道:“禅师所言极是,某昔年曾听一位前辈提到过一位高僧,便曾因有这般大德,而保全了他人。”
老和尚微微笑道:“倒要请教檀越。”
李曜道:“那位高僧法名白隐,这位白隐禅师曾在一个小村庄修行,他经常为村民讲经,很受村民的尊敬,说他是位纯洁的圣贤。当时,白隐禅师的邻居是一对夫妇,他们开着一家小店。这邻居家里有个漂亮女儿,当时待字闺中。有一天,邻居夫妇俩突然发现:女儿怀孕了。夫妇俩大为震怒,追问女儿那人是谁。女儿在苦逼之下,只得说出了‘白隐”两字。”
李曜此言一出,众僧面色惊讶,不少僧众叹息摇头,口宣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老和尚却面色如常,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看着李曜。
李曜便继续道:“发生这等丑事,夫妇俩如何能忍?当下,便怒气冲冲地去找白隐算账,但到了白隐禅师那里,禅师听后,只说了一句话:‘果是如此’?”
有一僧人闻言怒道:“这和尚犯戒如此,怎的还这般托大?檀越,这般品性,也称高僧?”
李曜微微一叹,不答他的话,只是继续道:“那孩子生下来,就被送给了白隐。自隐禅师虽己名誉扫地,但他并不介意,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向邻居乞求婴儿所需要的奶-水和其他用品,非常细心地照料孩子。如此,很快便是一年过去……
这一日,邻居的女儿眼见白隐禅师如此辛苦,终于忍不住良心煎熬,像父母吐露出实情,原来那孩子的亲生父亲乃是邻村的一名青年。得知真相之后,她的父母将她带到白隐禅师那里,他们向白隐禅师赔礼道歉,并要把孩子带回去。
白隐禅师听了,只轻声问了一句:‘果是如此?’便交回孩子。”
这一下,却是举众哗然,先前那质问李曜的僧人愕然片刻,朝李曜合十一礼:“阿弥陀佛,贫僧失礼了,檀越口中这位白隐禅师,修为之高,贫僧万万不及。”
李曜回了一礼,便听见老和尚也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佛说:‘若不能忍受侮辱、恶骂、毁谤、讥评,如饮水甘露者,不能名为有力大人。’在他人的侮辱、恶骂、毁谤、讥评面前,忍耐不是消极,不是停顿,更不是退让;而是力量,是承担,是前进,是负责,是大仁大勇的动力;是牺牲自我,成就别人。一个能够忍受误解,不为自己辩解的人,必定是虚怀若谷、胸襟宽广的人,他不会对他人的过失斤斤计较,不会对他人加诸已身的一切烦恼、侮辱产生怨恨、报复,而能始终谦逊谨慎,常善于人。
如此之人,令人尊敬,也使人爱戴。毋庸置疑,檀越说的这位白隐禅师便是这样的人。他那种忍耐的智慧,他那种面对误解、面对侮辱的坦然,他那种以德报怨的风范,都是我辈之楷模。
‘果是如此?’这样一句简单的反问,白隐禅师重复了两次,这正显示了白隐禅师的心胸之宽,心胸之广。为了保护邻居女儿免受不必要的伤害,他忍受了他人加诸己身的侮辱,不点破邻居女儿的秘密;为了养育无辜的孩子,他忍受误解和诽谤,这种不在乎世俗毁誉,一心为他人着想的行为,正是佛门‘大度包容’的最好诠释。”
李曜点头称是:“不仅白隐禅师,某以为任何君子,都应如此。只要自己胸怀坦荡,即使一时被人误解,也不必怒目相向。正所谓‘平生未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此所以然也。”
老和尚笑着道:“容人之量并非只是君子之风,有时候更是成就大业之根本。”
“哦?”李曜下意识道:“倒要请教禅师。”
老和尚道:“俗语有云:‘大者,心也;小者,亦心也。’做人,惟有宽大容物才能成就自己。胸襟宽广,就能够团结一切人,能够成就大事。反之,心胸狭窄,容不得他人强过自己,容不得他人轻视自己,很多时候只会使自己局限于一隅,难以有所建树。
容人是一种美德,是一种修为。一个人越能够容人之攻——对他人不妥的讥讽之词不计较;容人之长——对他人的优点虚心求教;容人之短——对他人的缺点正确看待;容人之过——对他人的错误不记旧账,其包容心愈大,成就的事业也就愈大。是以,欲建立伟业,必须有容人的雅量。而反过来讲,只有自己能容人,别人才能容自己。
汉高祖刘邦说:‘运筹帷握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张良);安国家,抚百姓,给响银,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统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然而,统一天下者,却是他刘邦,何也?刘邦能够打败西楚霸王项籍,一统天下,秘诀便在于刘邦有容人之量,善用人才。
不仅刘邦,纵观青史,具有容人雅量,因容人而成功的帝王将相比比皆是。齐桓公不计管仲一箭之仇,反而用他为相,终于成就霸业。秦穆公不计恨走失的宝马被人吃掉,反而赐美酒招待吃马之人;楚庄王不怪罪臣下对自已妻妾的调戏,反而命大家扯冠带以助其脱困。他们的容过雅量,无形中都救了自己一命。至今‘秦穆饮盗马’、‘楚客报绝缨’仍为天下传颂。蔺相如不计较廉颇的侮辱,反而处处避让,不也感动廉颇,成就‘将相和’之佳话么?
我朝高祖时,谏议大夫魏征曾劝隐太子(李建成)早日杀掉秦王(老和尚未说名字,是因避讳),后来秦王发动玄武门之变,当了皇帝,却不计前嫌重用魏征,终使魏征为其所用,为太宗文皇帝出了许多治国安邦的良策,终成煌煌贞观!”
李曜不知这老和尚为何忽然话锋一转说到这方面,不过出于礼貌,依然点头称谢。那老和尚又道:“老衲观檀越做派,当是尊贵人家,想来定知楚庄王故事。今人谈起楚庄王,多是谈其‘问鼎中原’之霸气,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和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并称为春秋五霸的霸王,也是一位‘隐忍’大师,在其‘一鸣惊人’之前,曾经‘三年不鸣’。”
李曜其实是知道楚庄王的,唐人或许对一鸣惊人这个成语还不是特别熟悉,但后世之人,却少有不知道这句话的,知道其中典故的,也不乏其人。只是李曜一听这话,终于感觉这老和尚有些不同寻常——不为别的,只为他如此孜孜不倦地为自己说这“隐忍”,李曜总感觉,这老和尚不是无的放矢,只是这片刻之间,也无法判断老和尚为何如此,便干脆老老实实听他说。
那老和尚道:“在楚庄王继承王位之前,楚国已经历长久的混战。楚庄王的祖父是曾和晋文公争夺霸主地位的楚成王。城蹼之战败于晋国后,楚成王发现原定为太子的商臣眼如黄蜂,声如豺狼,认为他生性残忍,于是想改立王子职为太子。商臣知道这件事后,便先下手为强,率领宫廷卫队冲进成王的宫殿,催逼成王自杀,自己即位为楚穆王。
楚穆王死后由其子侣即位,号楚庄王。即位时,楚庄王还很年轻,即位之始,他并未像其他新君那样雷厉风行地烧起三把火,而是舍弃国政,一味纵情享乐。他有时带着卫队姬妾去云梦等大泽游猎;有时在宫中饮酒观舞,浑浑噩噩,无日无夜地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
每逢大巨们进宫汇报国事,他总是不耐烦地回绝,任凭大臣们自己处理。不久,朝野上下都拿他当昏君看待。
看到这种情况,朝中有一些正直的大臣都焦急万分。许多人都进宫去劝谏,可楚庄王不仅不听劝谏,反觉劝谏妨碍了他的兴趣,便发了一道命令:谁再来进谏,杀无赦。
此令一出,再无大臣敢于劝谏。三年过去了,朝中的政事乱成一团,但楚庄王仍无悔改之意。在这期间,他的老师斗克和公子燮趁机掌握了权力。斗克对秦、楚结盟有功,由于楚成王没给他足够的赏赐,就心怀怨愤;公子燮要求当令尹,但未能实现,心中也愤愤不平。于是,俩人便串通作乱。他俩派子孔、潘崇外出征讨。待子孔、潘崇外出后,便把二人的家财分掉,并派人刺杀二人。刺杀未成功,子孔、潘崇就班师回国来杀斗克和公子燮。斗克和公子燮竟挟持庄王逃跑。一直到庐地,当地守将杀掉了斗克和公子燮,庄王才得以回到国都。
可是,即便经历了这样的混乱,楚庄王仍不悔改。
看到这种情形,大夫伍参忧心如焚,再也忍不下去,冒死去见庄王。来到宫殿,只见庄王左手抱着郑国的姬妾,右手搂着越国的美女,案前陈列美酒佳肴,正观赏着轻歌曼舞,一派纸醉金迷的颓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