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愉快地收好铜子,微微福身:尊客好走。
谢青鹤也不曾对她笑,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专心在煎饼上,低头咬了一口。
味道还行。葱香混合着肉末的咸香,再有煎饼在油水过滚过的焦香,混合起来就是主食、肉类、佐料最质朴的三种风味。难得火候控制得宜,起码有五年以上的煎饼功力。
吃到了好吃的煎饼,谢青鹤就想与小师弟分享。盘算着明天带小师弟来这儿过早。
他才离开煎饼的摊档,走出去不过六步,在肉饼上咬下第二口。
背后收到饼钱的少妇开心地把钱又数了一遍,正要放进钱匣,一直懒洋洋坐着烤火的男人突然就站了起来,反手一巴掌抽在少妇脸上。
那少妇顿时就不敢笑了。
男人用不大张扬的姿势,在摊档后照着少妇的膝盖胯骨连续踢了几脚,低声训斥:看看你那放浪发骚的贱样儿!见着清俊后生就笑!买你个饼又不曾打赏,你倒是上赶着蹲身行礼,多看一眼俊男子你是能上天呢?
少妇一句不辩,尴尬讨好地略微屈膝,呐呐道:当家的息怒。
那男人又狠踹了她一脚,接过她手里的铜钱,放进钱匣子里,这才背身重新坐下,继续烤火。
那少妇也很快回到了炉前,收拾着摊子上的葱花调料,忙碌地迎接下一位客人。
谢青鹤的脚步停了片刻,直到后面的小风波止息了,他才继续往前走。
他是看不惯强者欺凌弱者,男人欺负女人,然而,哪怕这件事与他有关,他也无法伸手相援。
这妇人总要随着丈夫过一辈子。刚才不过是萍水相逢买了两个饼,那妇人就被狠踹几脚得了一记耳光,他若当真出面协调两句,就算能在现在主持公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妇人会是什么遭遇?他也不能把那妇人直接带走吧?不说男人愿不愿意,那妇人都未必愿意。
谢青鹤修人间道,喜欢在市井中行走,看人间百态,品世态炎凉。
这世上也不是只有欺凌霸虐。
卖包子的店家施舍沿街讨口的瘸腿老人,刚卸了车赚得力钱的年轻父亲牵着小女儿的手,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两兄弟在药铺门口抹着泪商量卖身给老娘治病,慈心的老大夫说,哎哟哟,便宜的草药先赊上几个,有钱了再来还。
走在大街上,见一见人间的暴虐,也见一见人间的良善。
车水马龙,油盐酱醋。
才是人间。
谢青鹤在街上转了半天,恰好到了最先下榻的客栈附近,便想去看看寄在客栈的马匹,与说要照看马匹一夜未归的云朝。他还盘算着就在客栈吃一顿饭。
哪晓得马厩里大爷、二大爷和刚买不久的三小宝都在,店小二却说没见过云朝回来。
云朝身上还揣着来历不明的麒麟阿寿,谢青鹤立刻重视起来。
离开客栈之后,谢青鹤即刻循着云朝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机寻找。
好在云朝也未走远,谢青鹤横穿了半个杏城,在一间贫旧的小杂院里,找到了正在做饭的云朝。
一眼烂灶,一口破锅,袅袅的热气在寒风中腾起,锅里有腊肉白菜翻滚着粥米。
云朝正往锅子里撒盐,嘴角微撇,看上去也不大乐意。
另有一个约十三、四岁的少女,头缠纱布,身上穿着云朝刚得的新棉衣,就坐在距离云朝不远的小板凳上,眼也不瞬地盯着云朝。谢青鹤将这少女上下看了几眼,出声问道:哪里捡来的女子?
云朝方才惊觉谢青鹤站在院门外。
一刹那间。
那少女正要扑向云朝,谢青鹤指间的寒江剑环不知何时飞出,剑出人至。
呃谢青鹤持剑的手稳定无比,剑尖抵在那少女咽喉之上。少女不得已僵在当场,眼珠子转了转,青葱似的指尖指了指那柄剑,好快的剑。
云朝居然向谢青鹤告状:主人,她是只狐狸!
狐狸你打不过?谢青鹤也是无语了,被狐狸挟持了一夜,被狐狸抢了衣裳,还给狐狸做饭?你剑呢?谢青鹤最想问的是,你出息呢?
云朝的剑环就束在指间,并未被狐狸取走。他解释说:她躲在丝丝的皮囊里。
丝丝就是眼前这个被砸破了头的少女。
谢青鹤应付妖族时颇觉棘手,因为妖族一旦化作人形,谢青鹤就很难辨认出它们的真身。
是她自愿把身体献给我,不是我强占她的皮囊。我用她的皮囊又不能修行,我这是在救她的命。如果不是我钻进她的皮囊,她现在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狐狸小心翼翼地避着谢青鹤的剑锋,指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要么我把绷带解开给你看看,好大一个洞。
那你为何挟持我的剑仆?谢青鹤问。
我又打不过他,怎么挟持他?狐狸翻了个白眼,你问他!我怎么挟持他了?
云朝偏头不说话。
谢青鹤微微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没想到谢青鹤会动怒,云朝即刻退后一步,屈膝下拜:她以丝丝皮囊作挟,若仆不肯听从她的差遣,她就要杀死丝丝的肉身。仆自知不该受她胁迫,此事处置不当,仆知罪。
你就不会提着她来见我?谢青鹤收起剑环,一掌拍在丝丝肩头。
一只白毛狐狸像是从丝丝身上掉落的毛皮,灵巧的着地,转身就跑。见谢青鹤扶着丝丝,云朝手中剑环倏地化作长剑,他又想起剑中带煞,只好徒手去捉那只狐狸。
狐狸跑得飞快,云朝追得也不慢,很快就撵到院子外边去了。
谢青鹤无暇他顾,先检查丝丝的情况。狐狸说丝丝伤重欲死倒也不是瞎话,丝丝脑袋侧边的颅骨都被砸碎了,发丝骨渣血块糊成一团。妖血镇住了她的命源,才使身体没有恶化崩溃。
谢青鹤一只手抵住丝丝的命门穴,将真元化作极其细微的轻风细雨,涓涓输入。
好在他两只手都一般灵便,腾出另一只手替丝丝清理脑袋上的伤处,清创、止血、包扎,一条龙做下来也不费多少力气。随身空间里的常备药很齐全,再有真元辅助,丝丝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
这时候谢青鹤才有功夫打量这个家徒四壁的小屋子。本身院子就是隔出来的小空间,屋子也被砖砌着隔了大半,只得半个窗户,一扇小门。靠墙有一张烂朽的床,竹席铺在不知哪处捡来的烂瓦当上充作台面,潦草放了一根挑灯的铁签子灯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除此之外,这间屋子就只剩下一床破烂的棉被,屋角放了一双脏烂的鞋子,别无他物。
也就比街头多了挡风遮雨的屋顶和四壁。
就在此时,谢青鹤突然发现那床棉被的模样有些奇怪。那不是正常人整理过的模样,也不是人寝起之后随意甩在床上的模样。被子被拢了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窝。
伏传给阿寿做小窝的时候,小毯子就类似于这种状态。
谢青鹤起身弯腰看了看,在这个破棉被拢成的小窝里,发现了一些白色的狐狸毛。
看来狐狸并没有撒谎。
她和丝丝是朋友,很可能被丝丝饲养过,才会在丝丝将死之时,附身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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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狐狸边跑边哭:你做什么紧追不放?你真的要剥我的皮子做围脖吗?
云朝也不吭气,低头狂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