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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太很顺利地被送入一家肺病疗养院,医药和膳食都照料得很好,而且一分钱都不要花。蔡先生这个忙帮得很大。

由于住院以后,产生了心理上的安全感,以及穷途末路,忽然获得了一份亲子样的温情,所以李太太的病势,好转得很快。但肺病到底不是那种急性的炎症,一针抗生素就可没事。她需要长期的疗养,把疗养院当作家,而章敬康就像她的一个住校读书的儿子,每星期回“家”去看她一次。

他不但为了看李太太,也为了看李幼文——除了这个机会以外,他不容易看到她。在名义上说,她仍旧住在她自己家里,可是他去过两三次想找她,每一次都是门上挂着锁。他不知道她究竟住在哪里。

她的样子跟以前大不相同了,看见他总是文文静静的,说话不再那样一语不合就直着嗓子吼,粗鲁的字眼也很少挂在嘴上,连李太太都相当满意地说“学好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他的感化,才使她变换了气质。但至少他有这样一种信心——任何人只要诚恳而有礼貌,便不愁不可理喻。

然而,李幼文是表面上的进步,他是不能感到满意的。他希望她真正地学好,规规矩矩地重新上学,像现在这样行踪诡秘,无论如何是他所不能放心的。

好久了,他在心里有一个念头,要好好问一问她的情形。却苦于得不到机会,因为在疗养院不便谈,当着李太太也不便向她提出约会——他下意识中总有这样一个念头,帮助李太太入院,完全是出于同情,如果向李幼文提出约会,李太太知道了会怀疑他的动机不纯正。

自然,也有几次他曾做了暗示,说那一张影片不错之类,希望她能接着说,一同去看。而她偏偏不说这样的话,那就无法可想了!

但机会终于来了,是李幼文向他提出了一起去玩的邀请。那时正是樱花季节,在李太太病榻前,不知怎么谈起了阳明山的盛况,李幼文就说:“我们也去逛一逛,好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李太太也在旁边怂恿着:“对了,这么好的天气,你们正该到那里去走一走。”

章敬康起先觉得很意外,转念一想,他们已经这样熟悉了,彼此提议到哪里去玩玩,实在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想透了这一层,他反倒懊悔自己以前太拘谨了。

而这一天却很不巧,两个人到阳明山去玩一趟,车钱连野餐盒子,至少要花一百元,而他身上只有三十块钱。“好啊!”他答应是答应了,声音却有些勉强。

“那么,你们就去吧。快十一点了,进城先吃了饭再去,阳明山的东西,怕又贵又不好。”李太太说。

于是,他们一起离开疗养院,到公路车站去等车。买好了票,章敬康说:“我想先回家去一次。”

“为什么?”

“到家里去拿一点钱,再上阳明山。”

“不需要,我有钱,我请你。”李幼文又说,“我老早要请你了。”

这话,章敬康听得非常舒服。她是知道好歹的,自己的一番心力,总算没有白费。可是,他又想,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这跟她住在什么地方,同样是个谜。

公交车很挤,找到一个座位,他让她坐了,他站在后面人比较少的地方,两人一直没有机会谈话。

公交车停在东站,那里也正是去阳明山的起点。花市正盛,又逢例假,全家出动去郊游的很多。丈夫背着照相机,一手拎着野餐盒子,一手牵着大孩子;太太的负担也不轻,手里抱着婴儿,臂弯挂个旅行包,里面装着毛衣之类,预防到太阳偏西,天冷下来的时候,孩子们好穿。

人太多,公路局在广场上设下好几个临时车站,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长龙,盘踞了整个车站广场。时近正午,艳阳如火,看着乘客们一个个晒得脸上出油,章敬康便照李太太的意思,提议先去吃午饭,等一下人比较少时,再来排队上车。

“不!”李幼文表示反对,“到阳明山去野餐,才够味。”

“好,你说怎么就怎么。”章敬康马上撤回了他的意见。

在车站旁边一家糖果店,买了野餐盒子。李幼文真是诚心要请客,不买现成的野餐,挑好东西叫店员装,鸡腿、培根、猪排、沙拉、面包……

“要不要买罐头啤酒?”她问他。

“免了。我不会喝酒。”

“小姐!”店里的伙计说,“可口可乐要不要?”

“要,要!”她买了半打可口可乐,又多花四十八元。

因为吃的东西太多,临时又买了个塑胶皮的袋子,把野餐盒子和可口可乐往里一装,由章敬康提着,仍旧走回车站。

买好票,排队等车,章敬康在后,李幼文在前,但她身子半侧着,好跟他谈话。

“早知道要去阳明山,应该带一个电晶体收音机。”

“我家里倒有,如果……”

“算了算了,难道你现在再回去拿?”她打断他的话说。

“其实郊游带收音机,不如带唱机。”

“为什么?”

“带几张自己喜欢的唱片,爱听什么就是什么。收音机,你只能听电台的,它要你听什么,你就只能听什么。”

“这就是自由,爱怎么就怎么,谁也管不着。”

章敬康听懂了她的意思。显然,在她口中的自由是不受法律限制的。她误解了自由,他想纠正她,但也知道那会引起争论,在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形下,高高兴兴出游之前,引起争论是件大煞风景的事,所以他不作声。

“其实你的话还是不对。”她又说,“郊游是视觉的享受,应该带照相机才好。”

“如果我们早约了今天游阳明山,我可以去借一台照相机——我朋友有一台。就是上次你看到的,我的那个姓柯的同学,”他是指柯惠南,“有台照相机,用特制的软片,拍好,马上就可以把照片取出来,方便极了。”

“哪个姓柯的?”她偏着头想。

“就是上次我们在‘天马’遇见的,我不是替你们介绍了吗?他要请你吃饭,你没有答应。”

“噢!是是。”李幼文说,“那个家伙的照相机再好,我也不稀罕!”

“你对我那同学,好像很不满?”他觉得有些奇怪地问道,“为什么?照我看,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笑道,“只是看着他不顺眼。”停了一下,她又说:“我很任性,是不是?”

这可以算是有自知之明了,章敬康对她的态度相当满意,正想趁这机会劝她两句,班车已经开到,行列移动,没有机会再往下说。

走到一半,出现了很奇怪的事,李幼文突然很急促地回头说了一句:“我不去了!”说完,脱离行列,很快地往人丛中钻了进去。

不管他平常对她是如何的宽容,这时也不免气愤。他紧盯着她的身影,也脱离了行列。她这天穿的是一件绿色的上衣,目标相当显眼,所以广场的人虽多,却不怕丢失了她。

追着那一点绿色的影子,他在火车站正前方的铁栅边找到了她。

事实是她站在那里等他。她的脸色稍微有些不自然,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很从容。“对不起,”她说,“我忽然有些头疼,不想到阳明山去了!”

这话使他的反感更深了。哼!他在心里冷笑。要撒谎就要撒得像个样子,简直当人家是三岁的小孩子。他正想反唇相讥,却又立刻警告自己要保持冷静,便淡淡地答了一个字:“噢。”意思是:你这么说,我这么听而已。

“我们在市区找个地方坐坐。”她说。

“我没有地方。”

“你说。”她以希望弥补歉疚的姿态说,“这一次只要你说了地方,我马上就跟你走!”

一句话的抚慰,立刻抵消了他全部的不满情绪。他想起去年秋天,秦有守带他到圆山的五百完人衣冠冢去过,那里十分幽静,是个聊天的好去处,便把地点说了出来。李幼文欣然同意。

于是,他们搭十七路车到动物园,再叫计程车往里走。一到那里,李幼文连声称好,认为比阳明山更有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故意迎合他,还是真的喜欢这地方。反正她表示满意,他也就很高兴了。

两人席地而坐,先吃野餐。食物太多吃不完,李幼文把余下的仍旧包好,准备带回去。章敬康冷眼旁观,心想,她知道爱惜食物了,这也是进步了的一个证明。

“你怎么不说话?”她说,一面用一张卫生纸仔细擦拭手指上的油渍,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他觉得她在沉静时,能格外显出她的不可抗拒的魅力。

“幼文,你真的很美!”他情不自禁地说。

她抬起头做了一个微笑——事实上,只能说是半个微笑,她的嘴角微撇着,好像觉得他说了很可笑的话。

“真的!”他很认真地说,“我不是瞎说,我是第一次赞美一个女孩子。”

“我没有说你瞎说,我很高兴听你说的这句话。”她仍旧垂着眼,一面擦拭手指,一面说。

“我希望你高兴。”章敬康说,“我愿意做一切让你高兴的事,但是——”他在考虑,怎样措辞才不至于破坏眼前已经存在的美妙气氛。

“但是什么?”她抬起头说,“你知道的,我最恨说话说半句留半句的人。”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说下去,也许你不愿意听。”

她不响,大眼珠灵活地转了两下,才答道:“说说没有关系。但我希望你适可而止。”

怎么叫适可而止呢?她的话似乎不通,却又似乎说得很妙。他一向觉得她不简单,立刻又得到一次印证。因为如此,他又警觉到说话要当心,说了幼稚浅薄的话,为她所轻视,那就无法再有对她产生影响的力量了。

于是他说:“我不知道怎样才是适可,如果我说了你不高兴听的话,你提醒我,我好停止。”

“我希望你不要逼得我太厉害!”

“这就奇怪了。”他说,“你好像知道我有许多话要问你。”

“是的,我看得出来。”

“我不想逼你,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以后才可以想办法帮助你。不,”他觉得这样的说法,一本正经,不能为她所接受,便立即改口,“你不大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我只是好奇,譬如,刚才已经快上车了,你忽然头疼不想去阳明山,这在我是很难理解。”

“我首先要纠正你一句话,”她说,“我并非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像你,对我妈的帮助,就是对我的帮助,这证明我是无法拒绝别人帮助的,也证明了你有帮助别人的能力。你接受我的纠正吗?”

“当然接受。”他很高兴地回答说。

“那么我再回答你的问题。”她停了一下说,“老实告诉你,在车上有两个我不愿看到的人。”

“谁?”

“何必一定要问得那么清楚?”

“不!”章敬康固执地说,“我一定要知道。才第一个问题,总不能就叫我适可而止吧?”

李幼文笑了,但那笑容似乎有些凄凉的意味。“你明明知道的,何必要问?”她说。

“是不良少年?”

她点点头。

“避开他们也好,我希望你永远避开他们。”

她仍旧不响,抑郁地望着天际的白云。这副神情给予他的印象很深,他觉得她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格外引起他的关切,同时唤起了强烈的责任感,决心把握今天的机会,对她的一切要做深入的了解。

“还有一个我不明白的地方。你到底住在哪里?”

“大部分时间,住在家里……”

“不对吧!”他抢着说,“我去过你那里两三次,每一次都锁着门。”

“那只是碰巧。而且白天我不在家的时候多。你是白天去的吧?”

“嗯。”他说,“你说大部分时间住在家里,当然还有一小部分的时间不住在家,那么住在哪里呢?”

“同学家。”

“从前的女同学?”

“当然。”

“你的女同学现在干什么?仍旧在念书?”

“不,结婚了。”

“既然结婚了,当然有丈夫,你住在她家,不是不方便吗?”

“她的丈夫是洋人,经常出差的。一出差,她就来找我去给她做伴。”

“你的同学几岁了?”

“你问她干什么?”她奇怪地反问。

“我在想,你的同学也不过十六七岁,正该念书的时候,却结了婚,又嫁的是洋人,好像有点不可思议。”

李幼文瞪着一对大眼睛,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大笑,笑停了才说:“你这个人真滑稽,十六七岁为什么不可以结婚,为什么不可以嫁洋人?”

这两句话把章敬康问得哑口无言,但他细细一想,总觉得不大对劲,却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从何而来。

“好了,我们暂且不谈这个。我再想问你一句话,你的生活怎么维持?”

“这是一个问题。”她点点头,又说,“照你看,我的生活应该怎么维持呢?”

这句话又把他问倒了,他恨不得能这样说,不要紧,归我负责。然而他不能。他仿佛觉得自己没能替她尽到责任,有着无限的歉疚,以至于低头不语。

“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她所说的话,以及说话时的语气,老练得像个饱经世故的人,使得章敬康暗暗吃惊,更有自愧不如之感。

“好在我只有一人的生活问题。这都亏得有你帮忙。”她说,“我妈住在疗养院,我一个人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噢,”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老想问你,到底你托了什么人,才能让我妈免费住院?这虽然是你的面子,我也不能不感激人家,你说是不是?”

她竟是如此的通情达理!相形之下,他反而感到惭愧,他不能在蔡云珠面前说实话,也不能在她面前说实话,帮人的忙,却不能堂堂正正地说明真相,变成两面捣鬼,别有用心,实在有欠光明磊落。

“你不要问了。”他只能这样回答,“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也多少晓得些。”她说,“是银行家蔡先生,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疗养院的护士。有一次我跟她谈起来,她告诉我的,不过她也说得不很详细。”她停了一下,又问,“蔡先生跟你是什么关系?”

“是同学的父亲。”

“那么谢谢你的同学。我想——”她慢吞吞地说,“我总该表示一点感激的意思。”

“完全不需要的。”

“你能不能介绍你的同学,让我见一见面?”

这个要求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无法拒绝的,他只好点头答应。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章敬康默默地从头回忆了一遍,自己要问她的话,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却让她给自己找了些麻烦,未免可笑!

她却感到相当轻松愉快,靠在他的肩上,架起了腿,拈弄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嘴里轻轻哼着节奏轻快的流行歌曲。

章敬康忽然警觉,这不就是情人相处的光景吗?一想到这儿,陡生无限的喜悦。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她。他愿意她就这样偎依到黄昏日落,甚至于星月微明的时候,容他静静地欣赏并享受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爱的情味。

“章!”她忽然停住了歌声,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态,问道,“你今年夏天要毕业了?”

“嗯。”

“毕业了以后干什么?”

“先受军训。”

“以后呢?去美国留学?”

“不一定。”他回答说。这说了一半实话,他知道眼前并无赴美留学的机会。

“如果不去美国呢?”

他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希望我去美国,还是不去美国?”

“自然希望你去。”

这不是他所预期的答复,内心异常失望。

“你还没有答复我的话。”她催着问。

“什么话?”他一时间感到茫然,随后才想起是什么,“噢,如果我不去美国,自然要找个事做。”

“找什么事呢?”

“大概在银行里。”这是真话。为了李太太住院的事,他曾特意去向蔡先生道谢,蔡先生跟他做过一次长谈,问了他的学业和志愿以后,自动地表示,等他毕了业,可以介绍他到银行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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