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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请蔡先生替你介绍?”

章敬康大吃一惊,她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看起来蔡云珠的情形,她也知道,只是装傻不说而已。

幸好,她没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所以他还能保持镇静,慢吞吞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很容易明白的,蔡先生是银行家,你们的关系很好,他很看得起你,当然会介绍你到银行里去工作。”

一说破,果然容易明白。不容易明白的是,到底是她的心思灵敏,还是自己的脑筋太笨?看起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以后一切说话行事,都要小心。章敬康这样在心里想。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都叫你说中了,我还说什么?”他笑着回答。

她笑笑不响,然后又轻轻地哼起歌来。

“你喜欢国语流行歌曲?”他趁她一曲哼完,插嘴问道。

“嗯。”她点点头,“你呢?”

“我比较喜欢热门音乐。”

“噢!台北常有热门音乐会,你去过没有?”

“去过一次。”他说,“乱糟糟的,尽是些不良少年在起哄,没有意思。”

“对,还是不要去的好。”她说。

“你呢?”他问,“常常去?”

“现在不大去了。”

热门音乐会向来是不良少年的天下,她说现在不大去了,是不是意味着现在不大跟不良少年来往了呢?章敬康这样在想。

“章!”她问,“你喜欢跳舞吗?”

“偶尔跳一下。”他答道,他感到奇怪,她何以问这样一句话?忍不住要追索一下,“你问我这一点干什么?”

“我很想有机会陪你跳一次舞。”她停了一下,又说,“我好像欠着你的情……”

“所以你要补报?”他抢着说。

“礼尚往来,好像我应该有所表示。”

她的善良本性,在这种了解上,完全表露出来了。章敬康非常感动,然而这实在是不需要的,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觉得彼此的交往应该自然而然地进展,不要勉强,更不要掺和功利主义的成分,那才是纯洁的感情。

然而想是这样想,却仍旧说了下意识中施恩望报的话:“我不想你陪我跳舞,我只希望我们以后常常有像今天这样的机会。”

她点点头,表示允许。他非常快乐。

这一天他们玩到夕阳西下才分手。章敬康回家以后,一直有种隐隐跃动的兴奋,他是第一次跟她单独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是第一次一无作用的交往——以前每一次见面,总是有件什么事要谈,唯有像今天这样无拘无束的约会,才有些情侣密约的味道。

片段的新鲜回忆,不断地浮现,而每一片段的回忆,无不是十分甜美的。他开始品尝到初恋的蜜汁。

蜜汁中却也有苦味,那就是思而不见的苦闷。他曾到李幼文家去找过她两次,但就像以前几次一样,不过白跑一趟而已。他所能见到她的机会,就只是星期天在她母亲的病榻前。

好不容易挨到星期天,意外的阻扰接二连三地发生。首先是他的大嫂陶清芬,叫他上街去买一些急着用的日用品;接着,匆匆交代好这趟差使,刚要出门,秦有守却又来了。

从这个学期开始,他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第一,是彼此都到了最后一个学期,课业比较忙;第二,自然是由于章敬康把所能自由支配的时间,都用在李家母女身上的缘故。

因此,这天见到秦有守,他感到有些生疏了,在礼貌上特别周到。

“我们可以谈谈吗?”秦有守喝着章敬康递给他的汽水,用一种征询的口气问。

“当然可以,欢迎之至。”他用特别强调的语气回答。这是违心之论,事实上巴不得秦有守马上就告辞,他好去看李幼文,但口头上却只得这样回答,因为他对他的好朋友,隐隐有着歉疚之感,这样说法,正是他表示歉意的一种方法。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去谈。”

“为什么呢?就在家里不好?”

“还是外面方便些,我有许多话要问你。”

这样一说,他除了跟他出去以外,再不好说什么了。他一路走,一路心里在想,秦有守会有些什么话要问?看上去是很严重的样子,他有些心虚,感到很不安。

“你怎么好久不到我们那里去玩?有仪一直在问。”

“你知道的。”他很谨慎地回答,“这个学期,大家都比较忙!”

于是,他们谈到彼此的功课,这是不必费脑筋的话,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了。

走着,走着,到了公园,秦有守找到一处清静的地方,两个人在露天椅上坐了下来。章敬康已盘算好了,他猜想着秦有守要问的话,必定是关于蔡云珠的。“最好的防御是攻击”,想到这条踢足球的原则,他决定先发制人,不等别人开口,先主动地谈蔡云珠。

“好久没有见到蔡云珠了,她好吗?”

“还是那样子。”

“还是那样,一面孔准备做少奶奶的样子?”他的话说得很轻佻,自己也觉得态度不大对,但为了要表现出一切无所谓的神气,也只好这样说了。

秦有守不立即回答,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说:“你好像好久没有见到蔡云珠,一点都不知道她的情形似的。”

章敬康直觉地感到他的话中有话,这很不容易回答。他忽然想到,关于他托蔡云珠把他的“同学的母亲”,设法送到肺病疗养院这件事,无疑地,蔡云珠一定跟秦家兄妹谈过。现在,秦有守要问起来,该怎样回答?

或者,自己应该不等他问,就先告诉他,这样才是符合他们无话不谈的交情的正常表现——然而要先告诉他,又该怎样说?是毫无保留呢,还是隐瞒若干情况?

“怎么?”秦有守又咄咄逼人地说,“你好像很难回答我的问题的样子。”

这一来,他不能不说实话。“也没有好久,过年以后还见过。”他接着又说,“蔡云珠没有告诉你们?她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

“我听说过,是帮助一位老太太去治肺病?”

“是的。”

“那位老太太是你同学的母亲?”

“嗯。”

“姓李?”

“嗯。”他硬着头皮回答。

“是女同学?”

章敬康心里一跳。话越问越不对劲了,他不做正面的答复,只说:“你怎么知道?”

“是蔡云珠说的。”

“她又怎么知道?”

“她到疗养院去看过那位李老太太。”稍微停了一下,秦有守又说,“一问那里的护士,什么都知道了。”

章敬康很窘,他也不知道他的秘密到底被戳穿了多少。想了想,只有在秦有守面前说实话,才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于是他说:“我老实告诉你吧,那是李幼文的母亲。”

秦有守仿佛也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他,好久才说:“我也有些疑心,果然是她!”

吐露了实话,章敬康的负担反而减轻了,但要说明过去的一切,仍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中间的变化太复杂了。他只能断断续续地一面想一面说,费了许多时间,才把从去年圣诞之前一星期,遇见秦有守的表兄,那位警官赵先生以后,怎样去拜访他,证实了李幼文的住址无误,以及此后的一切遭遇发展,说了个大概。

“其中有这么多的花样,我竟一点都不知道。”秦有守惊讶地说。

章敬康红起了脸。“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他说。

“怎样才叫有机会呢?我们不是常常见面吗?”

“对不起!我觉得很抱歉。”

“现在有个问题,你对李幼文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让感情自然发展。”

“说明白些。”

“既然是自然发展,我也说不明白,将会有怎样的变化。”

“你期望着有怎样的变化呢?”

章敬康不答,一半是不愿回答,一半也是难以回答。

“你期望着热恋、结婚,而且李幼文会从太妹变成个贤妻良母!”

“你怎可以这样说。”章敬康提出抗议,“你是学法律的,你应该知道,法官不可以用假设的语气发问。”

“我现在不是法官,我是你的朋友。”秦有守很冷静地说道。

“是朋友就该有同情心,慈悲一些。”

秦有守笑了:“你好像觉得我是在很严厉地审问你,是不是?”

“确是有这么一点味道。”

“那我要检讨。”秦有守说,“也许我的态度你会感到不满意。但是,如果要你满意,怕只有赞成你的做法。”

章敬康听懂了他的反面的意思。“你是说,你不赞成我现在的做法?”他问。

“我只赞成你一半,你帮助李幼文的母亲,我认为做得非常对。”

“另一半呢?”

“你追求李幼文,在我看,是不聪明的。”

“这话你说过好几次了,是一个老问题,我们不必再讨论。”

这是断然拒绝任何劝告的表示,他自己也觉得态度太强硬了些,可是除了内心歉疚以外,他不愿再补充什么话来修正他的态度。

秦有守自然也有些气愤,如果不是友谊极深,他应该到此为止,不再多说。但对章敬康应该是一个例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都觉得有耐心规劝他的义务。

“敬康,做人不是这样子的。”他用极诚恳的语气说,“你对李幼文的母亲,本来出于一种高度的同情心,可是到后来变成讨好李幼文的手段,这动机就不太光明了。”

“那是两回事。你应该信得过我。”

“我信得过,可是别人不相信。”

“管别人干什么?”

“蔡云珠你不能不管。”秦有守说,“如果仅仅只是帮助李幼文的母亲,那她一定也很乐意的。由于帮助了李幼文的母亲,使得李幼文对你产生了更好的印象,这不是蔡云珠所愿意看到的情形。”

章敬康内心的弱点被击中了。他也一直感到对不起蔡云珠,现在经秦有守一说破,证明了他的想法,不是出于个人情感上的症结,而有一种公认的尺度在衡量着——他是经不起这一尺度来考验的,考验的结果,将会证明他不但对蔡云珠太寡情薄义,甚至以阴险的手段在欺骗她、出卖她,是无耻小人的行径。

一想到这儿,他汗流浃背,惶恐极了。

接着,秦有守又为他做了一番恳切而冷静的分析。除了更深入地说中了他的心病以外,秦有守认为他跟李幼文这样下去,会不会得到好的结果,谁也不敢保证,但已得罪了蔡云珠,那是毫无疑问的,牺牲一个热诚的好朋友去交换虚无缥缈的爱情,是很不智的行为。

“无论如何,我不愿让蔡云珠对我有所误会。”章敬康透了口气,大声地说,“你得替我想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秦有守说,“跟李幼文断绝往来,证明你帮助李幼文的母亲,不是作为追求李幼文的一种手段!”

这叫什么办法?章敬康非常不满。“事实上是断绝不了的,我去看李太太,少不得会跟李幼文见面。难道招呼也不打一个?要招呼了,我们又会说话。”

“这也是实情。”秦有守点点头说,“还有一个办法,怕你更不愿意听。”

“说说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跟蔡云珠能够建立一种特殊的关系,那么,她对你的一切,自然而然都会谅解了。”

章敬康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也要求你说得再明白些。”

“那是很明白的事。我的意思是,你何不把花在李幼文身上的心思和工夫,花到蔡云珠身上去?”

“这是办不到的。”他冷冷地回答。

秦有守的脸色不大好看,过了许久,才愤愤地说:“蔡云珠到底什么地方不好,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既然你认为她很好,你何不追求她?她又是有仪的同学……”

“岂有此理!”秦有守更气愤了,“我跟你说正经话,你一点都不诚恳。”

“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觉得你的条件比我更适合蔡云珠。”

“但你得记住一点,她跟我没有特别的感情。”

“就是这话啰!”章敬康一拍他的腿说,“我对蔡云珠也没有特别的感情。”

秦有守被堵得哑口无言,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实在很抱歉。”章敬康把头低了下去,用一种乞求宽恕的声音说,“我没有办法。”

“敬康!”秦有守突然高叫一声,仿佛一下子自我振作了起来,“你当不当我是个好朋友?”

“那还用说,当然是,绝对是的。”

“好!”秦有守的声音又放得缓和了,“你应该想到,我是旁观者,旁观者清,我感觉到你走的路不对,我必须要提出忠告,甚至可以说是纠正。这是我对你的一种责任。”

“我了解。”

“恋爱与婚姻有分别,婚姻与事业有关系,所以婚姻虽以感情为基础,但是感情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因素,这话你承认不承认?”

“在理论上是这样说的。”

“不是理论,实际情形是如此。我问你,你是不是对家庭有责任?”

“当然。”

“你承认就好了。那么,我再问你,你对家庭的责任是什么呢?是满足家庭对你的期望,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一份有希望的事业。而你要是娶了蔡云珠,这两个目标都容易达到。”

“我不希望利用裙带的关系,来帮助事业的发展,那是可耻的。”章敬康凛然地说。

“我不是说你利用蔡云珠父亲的关系,来帮助你发展事业。我是说蔡云珠跟你保持密切合作,有助于你的事业的发展。”秦有守停了一下又说,“蔡云珠尊重你,爱护你,愿意无条件支持你,这是很难得的。”

“只要有了感情,那也是不足为奇的事。”

“不然。”秦有守摇摇头说,“照我看,李幼文就是个非常任性的女孩子,即使她跟你有了感情,也不见得肯事事迁就你。”

章敬康口里不说,心里却不能不承认他的观察相当正确。

“我刚才已经说过。”秦有守又说,“感情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的因素,何况李幼文现在还谈不到跟你有感情。如果只是你片面的感情,是无济于事的。敬康,我真是衷心劝告你,不要太傻了!”

章敬康完全能够领受他的好意,但他所说的关于感情的话,总有些隔靴搔痒,令人起反感,所以他默不作声。

看到他那样子,秦有守非常失望,考虑了一下,只能提出一个最后的警告:“好了,我现在这样要求你,不管李幼文也好,蔡云珠也好,这些感情上的问题,你暂时把它冻结起来,这是最后一个学期,你得专心一致混毕业,对你家里交了卷,再谈其他,好不好?”

这番话倒是说得章敬康悚然心惊,他想到父亲兄嫂的期望,决定完全接受秦有守的忠告。

他狠一狠心抛开了李幼文,但那只是情感暂时被冻结,遇到外来的热度,随时可以解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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