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寒假,要过旧历年了。章敬康的哥哥大年三十从日本考察完毕,飞回台北,腊尽冬残,一年将终,万里归人,为这个一向平静温暖的家庭,更增添了一份额外的欢乐。这个年,在章敬康是过得很快乐的。
年初二,秦家兄妹到他家来拜年。第二天,他去秦家给秦有守的父母拜年,他们留他吃了午饭。秦有守说:“我们要到蔡家去玩,你一块儿去吧?”
“不,”章敬康摇摇头,“我不想去。”
秦有守还没有开口,秦有仪把眼一瞪。“为什么?”她很快地质问。
章敬康不知怎么,向来对秦有仪有些忌惮,一见她这样子,赶紧摇着手赔笑说:“好,好,新年新岁,不要吵架!”
“那么,去不去?”
“去。”他委屈地说。
秦有仪得意地笑了。
“你这人也真是,”秦有守落井下石,还挖苦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有仪凶你两句,才肯就范。”
“算了吧!”对秦有守,他就不那样好说话了,“你根本不懂,这是尊重女权。”
“你这算什么?”秦有守笑道,“自我解嘲?”
章敬康自己也笑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地,他们一起到了蔡家。蔡家大客厅中,拜年的宾客川流不息。小客厅中有两桌牌局,都是女客。蔡云珠的意思,是请他们到楼上去坐,回头等客人较少时,再来见她的父母。但秦有守认为这样不礼貌,于是先到蔡太太那里周旋一下,再到大客厅去给蔡先生拜年。
蔡先生就像大部分成功的事业家那样,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和一副老挂在嘴上的笑容。章敬康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想起他曾一再表示希望见面谈谈,总算很看得起自己,所以在礼貌上对他非常恭敬。
蔡先生倒很愿意跟这些年轻人聊聊,无奈不断有宾客要应酬,只好把招待的责任交给了女儿。
蔡云珠把他们带到楼上,一进屋子就说:“你们在这里吃饭,吃完饭我请你们去看电影。”
“我们无所谓。”秦有仪指着章敬康说,“你问他!”
章敬康忽然想到,在秦有仪心目中,他可能不够洒脱,一个大学快毕业的人,如果太保守,显得胆小拘谨,可能让人笑话。因此他不等蔡云珠再说什么,便抢着答道:“好,看电影我做东。”说完,顺手从果盘中拈了一粒糖莲子抛在嘴里。
他的突然豪放了起来的姿态,显然引起了秦家兄妹的讶异,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但没有说话。
“好,”蔡云珠高兴地说,“那么,我们再想想,现在找点什么花样来玩?”
“这样聊聊天就很好了。”秦有守说。
“那,你们先谈谈吧。”说完这一句,蔡云珠就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重又上楼,后面跟着两个女佣,一个端着咖啡和点心,一个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英文杂志,分别摆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
蔡云珠扭开收音机,轻轻播放着室内乐,然后帮着女佣斟咖啡,同时嘴里在应酬客人。
“mr.章,”她说,“那里面有本新到的《经济学人》。”
“噢!”章敬康欣然伸手到杂志堆中去找,“一放寒假,没有到学校图书馆去,最近的《经济学人》还没有看到。”
“嗯——”秦有仪故意像个小女孩撒娇似的挺着身子,对蔡云珠说,“你怎么只给章敬康找杂志,不替我找。”
这是存心开玩笑,章敬康已渐渐习惯了,装作没听见。蔡云珠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相当镇静,从容不迫地答道:“怎么没有?时装、电影,哪一种没有,你自己找吧。”
“那么我呢?”秦有守紧接着问,自然也有些故意捣乱的意味在内。
蔡云珠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抿着嘴笑了一下,说:“其中有一本,你可能会感兴趣。那是我父亲的朋友忘了带走的。”
“是什么?”
“你自己找吧!”说完蔡云珠挨着秦有仪坐下。
她俩同看一本时装杂志。章敬康也找到了他的《经济学人》。只有秦有守翻一本,丢一本,嘴里不断在说:“不感兴趣!”
忽然声音静止了。
然后他爆发了欢呼:“oh,wonderful(哦,棒极了——编者注)!”
秦有仪吓了一跳,一面拍胸脯,一面瞪着她哥哥。章敬康也放下了书,凑过去看,一看也被吸引住了。
“是什么玩意?”秦有仪问。
“man to man,你们不感兴趣。”章敬康这样回答。
“谁说的?”
秦有仪站到秦有守沙发后一看,一张印得极鲜艳的裸体女郎的照片,展现在她面前。
“原来是这个,有什么稀奇?”
“我们来研究一下她们的三围。”秦有守把那本man to man摆在面前的矮几上,秦有仪拉着蔡云珠围坐着——四个大学生以欣赏艺术的姿态,开始品评那些天体营中的美丽女性。
女人,不论是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总是最广泛的一个话题,他们由裸体女郎引申开去,谈到与女人有关的许多事物。他们是接受高等教育的青年,自以为是成熟的知识分子,在学术研究应该自由讨论的大帽子之下大谈特谈。但措辞是很文雅的,有些难说出口的话,用英文来表达,彼此都无忸怩之感。
他们的劲头大得很,这样一谈谈到天黑,才下楼吃饭。
晚饭的场面也很大,一张中间可以转动的特大号圆桌,挤得满满的——两桌麻将,八位太太,他们四个,加上蔡先生,正好十三位。
“怎么是十三个人呢?”蔡云珠点了点人数说,“我退出去吧!”
“打牌我相信手气,吃饭我可没有这些洋迷信!”一位胖太太说。
“这话倒是真的。”另一位太太附和着,“过中国年,不必讲洋规矩。”
话是这么说,蔡云珠还是在踌躇,蔡先生夫妇也感到有些为难。这些迷信如果不说破,糊里糊涂也就过去了,一说破往往变得很尴尬,因为只要客人中有一个介意,便会搞得大家心里疙里疙瘩,吃得不痛快。
就在这时,电门铃响了,蔡先生高兴地说:“问题可能解决了,云珠,你去看看,只要是客人,不管是谁,就把他留下来吃饭。”
来的是蔡先生银行里的一个科长,姓吴。吴科长拱拱手向大家拜了年,算是招呼过了,然后从身上摸出一封电报,告诉蔡先生,说是纽约来的,请示处理办法。
“好,我们回头再谈。”蔡先生看过电文,把它收在衣袋里说,“你先坐下来吃饭。”
“谢谢,我吃过了来的。”
“再吃一点,喝杯酒。”
“不,不!我肚子装不下了。”
“那你就坐一会儿。”蔡先生把必须要他凑数,来打破“十三”这个局面的缘故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这我倒乐于从命。”
于是,这顿饭才吃成功。菜是标准的湖南菜,大盘大碗长筷子,人又多,圆桌面的中心转来转去,麻烦而又热闹。加上吴科长善于辞令,说了许多有关洋迷信的笑话,所以这顿饭进行了很长的时间。
饭后,八位太太赶着重赴“战场”,蔡先生和吴科长去谈公事。他们看电影的时间也到了,匆匆告辞。蔡先生跟章敬康始终没有一次单独谈话的机会。
看完电影已十一点钟。由于新年的缘故,店铺不开门,也不开灯。平日灯火通明、色彩绮丽的西门町,这时阴暗得很。不一会儿,电影院门口的人潮散尽,更显得冷清清,一片凄凉。
章敬康忽然想到了李太太。不知道她过年的情形怎样?李幼文是不是在家陪她……他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敬康,你怎么不说话?”秦有守问。
“啊?”他茫然地应了一声,接着反过来问,“说什么?”
“我们谈了半天的电影,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抱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不承认你所说的是事实。”
“那么,你在想什么呢?”秦有仪问。
“抱歉。这是我个人的秘密。”
“你能不能送云珠回家?”秦有守又问。
他还没有开口,秦有仪已学着他的声音,怪声怪气地说:“抱歉,我要早点回家睡觉,不能送。”
这样一说,连章敬康自己也觉得好笑了。自然,他再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不送蔡云珠。
走到十字路口,秦家兄妹往左走去了。章敬康建议:“坐车?”
“走一走好吧?”蔡云珠柔顺地回答,“在电影院坐得太久了。”
“好的。”他自然表示同意。
两人慢慢往蔡家所在的方向走去。人静路黑,走到路旁水沟边,他扶了她一把,她便自然而然地靠紧了他,这一来他不好意思放手了,挽着她的左臂,并肩漫步。
章敬康可以说是第一次跟异性这样接近。她相当丰腴,臂上的温暖而富弹性的肌肉,给了他一种极为美好的感觉——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她的手臂应是裸露的,那时候的触觉又不知如何?
这样想着,他感到血液流得比平常快了,脸发热,胸部有一种受到压迫的紧张感。
“下个学期你就要毕业了。”蔡云珠悠闲地说。
“是的。这半年是最紧张的阶段。”
“毕业以后呢?”她问,“有什么计划?”
“现在还谈不到。”
“预备出国?”
这话问得他有些痛心,他的家庭培植他到大学毕业,已经很吃力了,出国留学自然是奢望。然而年轻人都是爱面子的,这些地方都不大肯说老实话,所以他含含糊糊地答道:“那要到时候再看。”
“时候也差不多了,申请奖学金应该早些办。”她停了一下,又说,“我父亲在美国有些朋友,或许可以帮你的忙。”
“那太好了!”他故意这样说,“等我决定以后,再请蔡老伯替我写介绍信。”
“他很乐意帮人忙的。”
“是的,我看得出来,蔡老伯是位慷慨的好人。”
“那是因为他也是苦学出身,从前曾接受过好些人的帮助。接受别人的帮助,不是件羞耻的事。mr.章,你说对吗?”她转脸看了他一眼。
他敏感地以为她在劝他接受她和她父亲的帮助,所以不愿意正面答应。然而他也不能不同意她所说的话,否则就等于说蔡先生曾接受别人的帮助是可耻的。这样,就使他感到左右为难了。
幸好,他很快地想到了适当的措辞。“这要看是怎样的情形。”他说,“要看这个人值不值得帮助。”
他的话在逻辑上并不是针对她的命题回答的,但意思很容易解释,他仿佛在说,要像蔡先生那样的人,才值得予以帮助,而他是不值得帮助的。
但是,他的话虽然那么含蓄,蔡云珠却很直率。“是的,”她说,“我认为像你这样的人,就是最值得帮助的。”
“不,不!”他怕她误会了,赶紧分辩着说,“我不是说我值得帮助,相反,我是说像我这种人不值得帮助。”
“为什么呢?”她转过脸来,用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小臂问。
虽是在暗影里,她这样双眸炯炯地望着他,仍使他清晰地感到像是承受着一种威胁,而他的不愿接受来自蔡家的帮助的理由,是不便明说的,因此讷讷地再也没说出话来了。
“mr.章!”蔡云珠的声音温柔而诚恳,“我们认识虽不很久,但我是非常佩服你的,你有话尽管说嘛。”
尽管她这样殷勤致意,章敬康还是不能不闪避。他用打太极拳的原理,反问蔡云珠:“你为什么佩服我?我有什么可以使你佩服的?”
蔡云珠把头转了过去,身子却靠得更紧了。“这不容易回答。”她幽幽地说,“你知道的,一个女孩子对男性的感觉,常常是说不出所以然的。”
这话的含义,以及她说这话的姿态,使章敬康震动了——感激与惶恐交织,引起他深深的警惕。他原以为她对他只是欣赏,即使有爱意,也是踩着谨慎的步伐向他走来的。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蔡云珠对他不但默恋已久,而且已情不自禁地表面化了。这样,他便应该有个明确的反应,否则就会变成玩弄她的珍贵的感情,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用很严肃的声音说:“蔡小姐……”
刚说了三个字,就被她打断了。“叫我云珠!”她说。
“不,”他很固执地说,“我还是叫你蔡小姐。”
“mr.章!”她迅速接下去说,不容他有往下说的机会,“感情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不宜于在这时候讨论。我们暂时中止吧。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对你的感觉放在心里。”
章敬康自然不便再往下说了,他谈着些不相干的事,一路把她送回去,客客气气地道别。在回家的路上,他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明白:蔡云珠听他不肯改用较为亲切的称呼,就已了解他对她的反应,她不愿他说出公然拒绝的话来,不仅是为了维护她的自尊心,而且也是怕闹成僵局,所以见机而作,不着痕迹地把话扯了开去。这样,彼此不伤感情,留下了余地。她可以重新开始来培养感情,寻找新的机会。
照这样看,蔡云珠是个很聪明、很厉害的角色。他倒不能不佩服她了。
但是,他不愿去多想蔡云珠。她是富家小姐,而且准备以施舍的手段去换取他感恩图报的爱情奉献,这是使他隐隐然产生反感的一件事。另一方面,他在下意识中又觉得为了一种责任,他应该对蔡云珠避得远远的。虽然,那是怎样的一种责任,连他自己都没有认真地去想过。
他老想到的是李家。由想到李太太开始,然后想到李幼文,想到应该去给李太太拜年。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向陶清芬要了一筒章敬业从日本带回来的紫菜,说是要送同学,其实是送李太太。对于李幼文,他也有一样新年礼物,那是他哥哥送他的一本非常精美的活页笔记簿。他不知道李幼文是不是喜爱,但他只有这本新的笔记簿可以当作一件礼物来送人。
李家的门虚掩着,他叩了两下没有人答应。因为已来熟了,他便轻轻推门进去,在外面屋子提高了声音喊着:“李伯母,李伯母!”
“啊!章先生。”李太太在卧室中回答,声音相当微弱。
“李伯母,来给你拜年。”
“拜年?不敢当。”
这下他听清楚了,她的话有气无力,是病人的声音。“李伯母,你,你怎么了?”他不安地问。
好久,李太太才回答:“我病在床上。对不起,不能招呼你!”
真的是病了!“什么?我看看!”说着,他走过去一掀门帘,然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门帘一掀,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同时看到她床前的痰盂中有半罐紫红色的液体。
“李伯母,你吐血了?”他惊慌地问。
“章先生,你快出去,脏得很!”李太太喘着气说,她的脸色如黄蜡一般,双眼枯陷,形状可怕。
他自然不会退出去的,相反地坐到她床对面的椅子上,问道:“是胃出血?”
“老毛病。我的肺不好。”李太太说,“从前养好了的,不知道怎么昨天又复发了。”
“李小姐呢?”
李太太不答,慢慢闭上眼,眼角有两滴泪水。
这就不必再问了。他抬眼看了一下,只见茶几上有半碗冷的牛奶、一包药——纸包上写着昨天的日子。
“看过医生了?医生怎么说?”
李太太用手背拭一拭眼泪,答道:“昨天打了一针,算是把血止住了。说是——”她慢慢地顿住了。
“说什么?”
“说要静养。唉!拿什么来静养?早点死了算了!”
章敬康心里难过极了!家家户户洋溢着欢笑,在尽情享受传统的佳节,而这里却有个贫病交迫、无人照顾的老妇人,被围困在生命的黑屋子中,忍受着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凌迟,甚至于连喊声“苦”都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没有人听她的。这真是比死还要寂寞的寂寞。
他第一次发现生命中的灰暗颜色,是如此的可怖。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感到窒息得无法忍受,必须大口大口地喘气。
“李伯母!”他猛然站起来说,“我替你去找医生。”
说完,他不等她答复,急急地转身,冲向门外。荒场上空荡荡的,有一群孩子在追逐嬉戏。那些违章建筑的简陋的木板门,大多关着,门上贴了鲜红的春联,象征着平安和希望——这使他的心静了下来,然而他这才发觉,请医生要钱,钱在哪里呢?
“章先生。”有人叫了他一声,他认得是李家的邻居张太太,以前在李家见过两次,算是彼此认识的。
“噢,张太太。”他忽然想到这是新年,便又说,“恭喜,恭喜!”
“你来看李太太?”
“是的。”他神情黯然地说,“李太太病得很厉害。”
“唉!”张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真可怜!你来得正好,我们商量商量。你请等一等,我把这碗年糕汤送进去就出来。”
目送着张太太端着一只小铝锅,匆匆进了李家,章敬康心里稍微宽慰了些——李太太倒还不是全然没有人照顾的。他知道张太太的先生做小生意糊口,境况并不太好,对于李太太不可能有什么太多的照顾,但仅是那一点温情,对于李太太应该就是很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