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境抬掌接下,一点掺杂着暖意的冰凉自掌心蔓延,似乎是个带着铃铛的长命锁,他猜到她的来意,等她再开口。
“乾造癸卯丁巳辛亥丙申——旭的生辰八字。”长明没有说长孙旭,因为唤旭为长孙旭,对于旭来说,似乎是讽刺残忍的,“淑婉贵妃与旭的灵柩暂停在椋县半若寺,礼部上呈六月庚辰日入葬,旭会与淑婉贵妃同葬。”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与长孙无境私下谈话,九嶷之后,她与长孙曜回京,而长孙无境将往衡州。
长孙无境无波无澜的脸上还是没有涌现出一丝情绪,他没有松开掌心的长命锁,只是始终冷漠地平静地注视着长明,像是在听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长明看着长孙无境冰冷的脸,却也不意外,她心底似乎早已经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长孙无境对所有人都没有一点爱,不管是顾婉还是旭,还是那些皇子公主后妃,似乎每个人都只是他装点皇位权力的可有可无的装饰,这个没有了,再补一个,这个不行,立就换掉,这个无法掌控,除掉。
他看着所有人争抢,令所有人争夺,只收取自己要的利益。
长孙无境面无波澜的脸上极不明显地涌现一丝难以辩认的情绪,他望着长明,沉而不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间显得有些凄清:“……是因姜还是顾氏,又或是……你自己,而恨朕。”
长明淡漠看他,虽认为长孙无境不该如此问她,却也回答。
“我不恨。”
她的话没有加上他,长孙无境眉眼微微地颤动。
“你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没有立场来斥问你为何不善待我。”长明的声音很平静。别说是她,就算是那些皇子,是他的亲生血脉,他也未曾有在意。
“成王败寇,我的命我认了,她的命我没有办法替她认,我也不知道她如何。”
姜昼吾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又那样的熟悉,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人,却也是她听过无数次的人。
她与她有着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却又有着永远无法跨越的生死之距,哪怕她此刻就在身后这座九嶷,只还需不到三个时辰,她就能见到她,却也只是已经永远沉睡的她。
长孙无境望着她在寒风山雾间的苍白面容,翕动的唇间终于挤出声音:“你怎……”
“我只替淑婉贵妃不值。”
长孙无境未出口的话哑在喉间,一点点地似刀子般地吞咽回。
“你不在乎她,也不在乎那个孩子,哪怕是一丁点虚情假意,你也不愿再装,她等你……爱你的二十年一点也不值得。”
“爱也要看朕要不要,朕若不要难道还要怪朕,难道不管哪个女人来爱朕,朕都要回以同样的爱?朕说过,朕从没有对她许下任何承认,不过……”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长明准确无误地说出长孙无境口中未说完的那句话,她不知情绪地扯起唇角。
她许是觉得讽刺。
这一切荒谬得令她心生恶寒。
长孙无境望着她眼底的痛苦和难受,又一下哑了声。
“不要可以直接拒绝,为何还要假装爱——她什么都知道,却到死都没说过与你有关的任何一个字,你对她从始至终都是欺骗和利用,你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那般残忍?为何就一定要伤害一个眼里只有你?又什么都没有的人。”
果是,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就算把自己的一切都剖给对方,对方也觉得是廉价得不值一提之物,也许对于长孙无境来说,所谓的爱就是那样的廉价,只要他点点头,他就能得到很多,所以他肆意无情地践踏每一个伏在他脚下的人。
长明转身,高束的墨发在寒风中微微扬起,她没有再等长孙无境的回答,一步一步走向长孙曜,没有回头,也再没有一句话。
长孙曜走向长明,牵住长明微凉的手。
长孙无境攥着长命锁,并肩离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眼前……
*
随行金廷卫半数留守九嶷山下,暨微同留,登高过半至小摇岭,成海融与登高金廷卫全部留守小摇岭等候,以应对一切突发情况,九嶷山巅地形特殊,此登九嶷,除却陈炎、墨何、南涂等人,东宫只另抽调八十精锐亲卫与二十名东宫影卫随同长明长孙曜等人登顶。
东宫一行午正过星辰岭,随行五十名精锐亲卫与扁音留于星辰岭等候,午正一刻,长明、长孙曜、司空岁、长孙无境等人至九嶷之巅冰洞外,亲卫围守冰洞四方,影卫随行入冰洞。
除却冰洞外附近百丈与洞内具体情况,九嶷上下皆在东宫掌握之中,南涂紧随长孙无境身后,快速测绘冰洞内部情况,随行影卫探查洞道,每五十丈留一卫原地防守。
洞府初入崎岖逼狭,复行数十丈骤然开阔,乃有二名玄衣掩面之卫现身于长孙无境前,玄卫垂身行礼,引众人前行数十丈,又见六条冰道,陈炎墨何不露声色,眼神短暂交汇几瞬。
玄卫引众人入左二冰道,不多时,便又见一视野开阔的巨大冰洞,冰洞中央无数冰凌似利剑交错包裹着一副巨大冰棺。
哨令响过,隐于冰洞之内二卫现身,东宫影卫迅速卸下二卫兵器,加之先头二卫,影卫以银针刺入四卫颈侧,卸除四卫之力。
墨何收剑立于长孙无境身侧。
影卫分散四下检查冰洞情况,南涂笔下飞快测算,陈炎另领四名影卫走向冰棺,司空岁僵硬滞缓地往前几步,猛然冲向被冰凌完全包裹的冰棺,陈炎眉眼微敛,快了步子,长明往前,又一下被长孙曜拉住带缓了动作,长孙曜微微摇头。
断裂的冰凌迅速在司空岁脚下堆积。
陈炎确定冰棺四面无暗器陷阱,视线短暂落在司空岁被冰凌冻得红紫的手几瞬,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拔剑斩断包裹冰棺的冰凌,待冰凌除净,冰棺完全展现在眼前,陈炎回身向长孙曜长明方垂身行礼。
长孙曜这方带长明走向冰棺。
长明脚下步子飞快,半跪去扶跪在冰棺旁的司空岁,目光落在司空岁冻得紫红的手,陈炎适时奉上手衣与长明,长明取过手衣与司空岁,低了声:“师父,地上冷,担心身体。”
司空岁却似没有听到长明的声音,一动不动地望着冰棺,长明攥着手衣,低垂的视线并没有投入冰棺之中,长孙曜俯身不着痕迹地取下长明手中的手衣落在司空岁身旁,将长明带起。
长孙曜揽在长明微颤的肩,稍稍用了些力,长明望着长孙曜,视线终于缓慢而又犹豫地、一点一点地移向身侧的冰棺,她看到那暗红色的衣袍,又猛地停下往上移的视线。
长孙曜用力环抱住长明剧烈颤抖的肩膀,只将她发抖的手握在掌中,长明轻闭的嘴唇微微翕动着,视线再次犹豫地再次落下,从那棺中人红色衣襟间露出的脖颈,一点点地往上移,那张脸一点一点地映入她的眼底……安静地、毫无生气、陌生地、却又无比熟悉的……
长明呼吸停滞着,下意识地紧攥住长孙曜的手,灼烫的心口刺痛地跳动。
长孙曜握住长明的手,视线这才投入冰棺之中,看得姜昼吾,眉眼微微颤了颤。
陈炎视线不甚明显地落入冰棺,看清棺中那一瞬,眼瞳骤然放大些许。
冰棺中身着红衣的女子,面容、身量、身形都与长明无二,眼前的姜昼吾虽阖着双眸,但按南楚那副旧画来说,姜昼吾的眼瞳应也与长明一样,都是极为少见的浅琥珀色金瞳。
永安十二年,姜昼吾兵败长琊,永安十二年的姜昼吾和现在的长明是一般年龄——二十一岁,因同生蛊母蛊的缘故,姜昼吾的容貌便也停留在了二十一岁时。
二十一岁的长明……看到了“二十一岁”的姜昼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