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岐在荀靖之脖子后面捏了一下。
后花园里的浮香湖湖面平静,没有泛起涟漪,雨脚不曾落下,天上有雨云低垂,但雨水一直停着。
天黑下来之后,雨才隐隐约约又下了起来。荀靖之在湖边的亭子里弹琵琶,第五岐吹笛。有人敲响了第五岐的宅邸的门,家仆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老人,五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湿漉漉的蓑衣,背着藤编箱子,手里打着白色的纸伞——伞是用来遮箱子的。
老人说自己是表演傀儡戏的行脚艺人,宵禁时间已经到了,他没走出里坊,出不去了,这时候走在街上听见了府里的乐声,猜府邸的主人是个知音之人,因此斗胆敲了门,想来避雨借宿。他说自己也能吹笛,能演傀儡戏、说银字儿。
管事的仆人来问第五岐,要不要让那老者进门,第五岐随身带了刀,去了门口,交谈之后放老人进了自己的宅子。
那老人说自己不愿意白住,虽然没有银钱,但是能为第五岐演一段傀儡戏消遣时间,问第五岐有没有想听的戏文。
第五岐说:“《张翰思乡》中有一段《轻舟掠水》,先生能演么?”他隐约记得,这是他和荀靖之一起看过的傀儡戏,似乎是在宣德看的,还是在龙海呢……记不清楚了。
老人说:“会的、会的,老头儿会唱的。”他捏起唱腔来,嗓音微哑地唱道:“洛阳一叶落,吴人思莼鲈,下官齐王东曹掾张季鹰,今日辞官归乡,这厢有礼了。”
洛阳一叶落,吴人思莼鲈——隔了不知道多少年,第五岐忽然听懂了唱词,他以前没有在意过这两句话,而现在,他终于听清了这两句话在唱什么。张翰是吴人,在洛阳思乡。
情势对掉,他曾长住在洛阳,如今身在吴地。
第五岐说:“劳烦先生了。不必唱《张翰思乡》。我的好友在我的家中小住,我请他来点戏。”
老人说:“不麻烦的,大人收留老头儿,您让我演什么,我就演什么。老头儿也有本事,能演能唱。老头儿演得好、唱得好,大人明天再留我一天?我保管您一天都高兴,绝不白花了银子。”
荀靖之来找第五岐,第五岐问他要不要看傀儡戏,老人看见荀靖之来了,为了讨好他,从背后的箱子里拿出几个傀儡,给荀靖之看,又递给荀靖之一条傀儡大鱼,教他如何提线,一旦提线,那鱼就会做出摆尾游动的姿态。
荀靖之提着线看傀儡大鱼动了几下,抬头问老人:“建业人最近都看些什么?”
老人问:“大人问长的还是短的?”
“短的是什么?”
“《梅坑将军》,讲的是房大明房将军于梅树之下自掘坟墓,发誓捐躯报国,以必死之志奔赴国难,最终功成名就的故事。”
房大明……房家、齐家、第五家,许朝三大武家,荀靖之问:“长的呢?”
“刘四郎入狱前后,建业人爱看《希夷梦》,讲的是江南国初代国主建江南国的故事:一代枭雄,当年不过是一个下等武人,主人被杀,他为了能吃一口饱饭,以为主人复仇、讨伐逆贼、还政于天子为借口,与同袍一同起兵,没想到起兵之后,势头越来越大,势不由人,权势压过来之后,那就算是想收手也不能收手了。同袍互相猜忌,最后为利益互相挥刀,江南国主或自愿或被迫,诛杀当年一同起兵的兄弟,阴谋阳谋、流血漂橹,九死一生——好不惊险,最终得偿所愿,登上了国主之位。”
势不由人。
不知是“刘四郎”三个字还是“势不由人”四个字,如一道霹雳,劈中了荀靖之。一句话在他没有意识到时已出现在他的心间:不杀永隆,不知为何起兵!势不由人,过去、未来,势不由人——等他反应过来“势不由人”四个字时,已出了一背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