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雨雾之中吊着一盏风雨灯,灯影憧憧。脚下的青砖浮出一片朦朦的青气。
梁净词在廊下观雨,忽而想起江都的绵长雨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到今日,大概也快收尾了。
他收了伞,迈进门槛。
“来啦。”
杨翎正在家里听戏,手中捻一把折扇,对镜扭动身子,见有人进门,才搁下手里东西,到梁净词跟前说:“明天在琴塘有个舞会。”
她转个圈,让他瞧瞧身上这件斜襟旗袍:“特意叫人做了身衣服,这颜色是不是太俗气了。”
梁净词上下瞧一眼,是偏深的紫色,挺具冲击力的,是有点显老气,不过杨翎尽管风韵犹存,但究竟年逾半百,与这颜色称不上不熨帖。于是他说:“紫气东来,不俗。”
梁净词这嘴是会哄女人的,一句话把杨翎说笑了。
“行吧,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杨翎心情看起来不错,哼着曲,又问他升职加薪的事,梁净词都如实说挺好。他找八仙椅坐下,自斟一杯茶,慢悠悠饮,视线停留在杨翎的客厅墙面上那张过期的结婚照。
“你跟你爸联系了吗?”她问。
他说:“找不着人。”
杨翎问:“出差了么。”
梁净词也懒得打听:“不急,开庭总得到场。”
想起什么,他揉一下眉心,幽沉道:“我和他之间,也有些没算完的旧账。”
杨翎没问是什么,她回卧室换了件睡衣,又敷了个面膜,出来后,见到梁净词在桌上摊了个什么字画似的东西,于是凑过去看。
“什么呀?蜀道难?”杨翎抬起那双凤眼看他,“你写的?”
梁净词淡应一声,指着已然空空如也的墙上说:“照片我丢了。”
又指了指他写了两三句就止笔的这副书法作品,说道:“翻出一幅字,十年前写的,您要是不嫌弃,一会儿找人给您挂上。”
杨翎看一眼被他如柴火似的丢到门侧的婚纱照,不由失笑:“你倒是挺着急。”
梁净词也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角,他忆起往事:“你第一次发病,吓得我不轻,回江都之后,姜老师叫我练练字,抄抄佛经,慢慢地,心里平静许多。最近总惦念他,就把旧物拿出来翻一翻。”
“还记得他说,人的所有困扰,都源于认知不足,眼光局限,于是建议我去读一读苏轼的词。”
“当初豁然开朗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好像一条奔涌的长河,上游急湍,下游平缓,等捱过那个凶猛的阶段就好,就能一切淡然,举重若轻。”
“可惜等我又不觉间轮回到另一个急湍的暗潮里时,我才发现我理解错了。”
梁净词讲话语速不快,声音平缓,莫名有让人心静、听下去的力量。杨翎就望着他,她这双含情脉脉,总是出不了世的眼,伤人伤己,太多年。
他说:“没有趋于永恒的安宁,人生不过是一场闭环的修行,看开与平静都是阶段性的。奔流入海的都成了圣人。我不是圣人,还有苦与乐。”
他用手捻着杯盏,像是看着他妈,又好像在凝视更遥远的地方,他说:“还在熬着。”
杨翎记性还算好,说:“是那个女孩儿吗?他的女儿?”
他声音淡淡:“姜迎灯。”
沉默下来的时间里,只剩窗外滴答的雨声。
梁净词继续说:“我没有陷入过爱情的困境,所以没有琢磨过,总觉得轻易。但不论什么事,贴上轻易的标签,就意味着人要掉以轻心,快偏颇失足了。
“我以前思考你和他的爱情,但从中找不到出口,也是后来慢慢看明白,人是独立的个体,是具象而有性情的。无法按图索骥去寻找答案,感情不能依葫芦画瓢,爱不应该是学来的。
“而是一颗真心,是甘之如饴,迎难而上。”
杨翎听完,点着头,意味深长说:“爱人是一生的课题,不到最后一刻都难说圆满。”
梁净词轻缓地嗯了一声,微笑说:“鄙人不才,正在进修。”
姜迎灯这个久远的名字,杨翎不是一两次听见了,梁净词不避讳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尤其是她不再执拗于过去后,人一看破感情,就连同看淡更多,杨翎对迎灯也不再摆出往日消极反对的姿态。
“我也是到今天才发现,真心多重要。”回想到多年前在云亭山那一顿斋饭,仅有的一次照面,杨翎印象很深,记起那双湿漉漉又怯怯的眉眼,她笃定地说,“她对你有情。”
梁净词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
“是么。”
他又浅浅勾唇,说:
“可是我贪心了。”
“要的不仅是有,是还有。”
说到这儿,杨翎又想到什么,嘴里说着:“对了,之前杨格给我送来一个东西,说他学生交上的什么论文作业里,怎么夹了张你的卷子?”
随后去找。
“我的卷子?”
梁净词不无纳闷地看着她在书房进进出出的身影。
很快,一张泛黄的卷子被杨翎拎过来,她说:“好久了,一直搁这边忘了跟你说,你看看。”
脆弱而干涩的纸张被摊开,娟秀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一张73分的数学卷,他随意的一个签名潇洒地落在了分数的旁边。在装订线外已经模糊的姓名,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这不是我的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