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你眼下状况好些。能吃能睡,跟着和尚做做功课讲讲经,我瞧她气色都比在柳家时更好了,只要将来别再回那个不成样的家,是嫁人还是做姑子,亦或者到应天府投奔她舅舅,应当日子都不会差。”
话这么说,便是已经翻篇了,即便青娥在这山上将她偶遇,二人应当也不会生出尴尬。只不过,还是不要有如此巧合了。
冯知玉倚门望她,“等我下山离开,你会走吗?”
青娥摇摇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否定,她自己都没想好,给不了一个答案。
“二小姐,你真不该带我来这儿。”
“请我帮你出逃,就不要挑三拣四了。”冯知玉走进屋内,在杌子上坐下,“那我再问你,你今天成全了他的仕途,将来他与别的官家小姐成亲,一双两好,还会不甘心回来找他么?”
青娥举目瞧她,没有言语。
冯知玉架起腿改换坐姿,“其实你要是真能就此走了,再不回来也好,十年八年过去,他也就把你给忘了,带着茹茹好好生活,仍是他光风霁月受人敬仰的冯大人。”
青娥眼珠动了动,这也是她的设想。
冯知玉却话锋一转,道:“可你对他了解多少?他又对你了解多少?他会不知道你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高举他在亮处受人追捧?会不知道你不可能走得心甘情愿?那时他怎么做?”
不等青娥细想,冯知玉道:“依我看,轻则辞官,重则和冯家就此断绝来往。”
青娥也是个心思有些轴的,此时更是困在一条死胡同里走不出去,满脑子都是冯老爷盛怒之下的模样,以及秦孝麟那日贪狼虎视的奸笑。
“…我要不走,他马上就要丢官,转天和冯家闹得人仰马翻。二小姐请放心,我会说清楚,我也怕他做傻事。”
“罢了,你们两个傻得各有千秋。”冯知玉言尽于此,起身拉门出去,“今晚上你就住在这儿,会有沙弥给你送来膳食,只有素的,将就些吧。等俊成回府,我会让他到这山上来找,届时见不见他就在你了。看在你也是诚心为他好的份上,我只能帮你到这。”
青娥道了声谢,目送冯知玉离开。
入夜山顶上星光熠熠,她推门出去,秋风萧瑟,披衣来到山门外,往山下望,便是灯火旖旎的秦淮。青娥忽然手持油灯飞快地转了转身,她惊觉自己来过这个地方。
是五年前的上元夜,她和少爷在这儿有一场没看成的焰火。从那时起,一切都早有定数。
青娥往山腰走,想去看看那座亭子,下去却见亭子已被圈进一小间院落,和她当年的酒铺一样,早已改头换面,哪怕从门口走过都认不得了。
青娥看向逶迤向下的山路,在想该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心里还有个声音留她,劝她不能再不告而别。
再爬上山,瞧见两个僧人正往山下张望,见她回来,与她行礼。说夜里树林有野猫捕鼠,有过扑人先例,还是不要趁夜走山路下山。
青娥找到借口似的点头答应,跟他们走回寺里。山里月朗云疏,抬头看得清云彩,远眺也数得清峰顶。
听身后两个僧人道:“嗳,你瞧,这都三更天了,怎么那小路上还有人点灯上山?”
“去看看。”
青娥也跟着回首,就见山门下的小径上悠悠荡荡一豆灯火,正缓缓朝寺里走来。
青娥比那两个僧人站得远些,因此看得不够真切,只能听他们说:“那位施主穿得什么衣裳?怎是大红色的?”
大晚上着红装上寺庙,的确有些离奇,青娥也忍不住跟着朝那方向望过去,却见那不是一身红装,而是赶路太急尚未来得及换下的绯红公服。
灯火隐隐照亮他胸前的五品白鹇补子,修长白净的手中提着一只摇晃的灯笼。
冯俊成走上山来,也没想到一眼便望见她。
她披着件山上的麻衣,脸被山风吹得发白,唯有眼圈和鼻尖是哭过的浅红色,眼睛圆睁着,盯着他几乎忘了眨眼。
她应当是在惊讶,为他此刻出现在这感到意料之外,因为她说等他五日,所以便以为他会赶在第五日回来。
可正是因为她说等他五日,他才会赶在第四日晚回到家中。进门却没有想像中柔情蜜意的场景,有的只灯火通明的正厅,神色阴沉的父亲,掘地三尺寻人的仆役,啼哭不止的孩子,还有因为嫌疑最重,只能让白姨娘代为传递消息的冯知玉。
“不是说,等我五日吗?”
冯俊成走到她身前,低头捕捉不到她闪躲的视线,只能瞧见她额前随夜风轻颤的发丝,“为什么?”
那两个僧人见这二人相识,退到远处,青娥想跟着走,一把被冯俊成扼住了腕子。
“你就这么把茹茹丢给我,你知道她哭得多伤心?”
青娥根本听不得这个名字,一行眼泪登时落下,“你是她爹,把她留给你是应该的。”
他拉着她要走,“跟我下山。”
青娥赖住脚步,拿手背抹掉泪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别傻了,你先下山,我的确有话和你说,可我眼下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你先下山去,给我一晚上,明早再来。”
冯俊成却笑,“你定的期限我遵守,你呢?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拿我当什么?”
青娥从他手里把腕子抽回来,“你知道我在这儿,定然是从你家里来的,你爹没和你说起么?他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将来会毁了你,他说的对,你有时也该听听家里人的话。”
她顿了顿,“其实我早就知道瞒不住,只是盼着这天晚点来罢了。眼下你要回顺天府去,正是个分别的时机,好也好过了,再往后过下去,相看两生厌也说不准。”
她越说越轻,最后别开眼,连最擅长的看着人眼睛撒谎都不会了。
冯俊成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心里话,原来她从来就不曾看好过彼此,认为这一天或早或晚,总要来到。
他虽未来得及在冯府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她是被赶出去的,因此所有的火都只能闷在胸中烧,不可能对她撒气。可他一样失望,想不通她为何从未相信自己。
“好。”冯俊成在夜色里踱步思忖,几番盘桓,总算重新在她面前站定,“你说得对,是瞒不住,可也尚不能分别。李青娥,你是我在钱塘茶税案的重要证人,你必须跟我回顺天府。”
青娥颦眉望向他,眼神路过他胸前的白鹇补子,来在他灼亮明净的双眼,却恨不能上去咬他两口。
“你就是油盐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