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样的人关我屁事。不过,你刚刚的表现倒是挺绅士的。」
与郑紫的对话,每一句都让亚麻律兴奋无比,他太喜欢这种直言不讳的人了,尤其是郑紫那种话中带刺,却偏偏夹在江苏软语中间,更显得有种衝突的美感。
「你看得懂这些资料吗,需不需要我为你解释?」亚麻律想释放一点善意。至少他觉得他在释放善意。
「看不懂,你这些对话啊!资料什么的太墨跡了!看没几页我头都痛了,这给鬼看啊?」
「这是諮商师与来谈者进行访谈所整理的资料,已经经过精简和整理了,我想原始逐字稿应该更冗长。」
「諮商是什么?」
亚麻律来大陆几天,这问题刚开始也被问了几次,然后他才搞懂在台湾所谓的「諮商」,在大陆叫「諮询」。
「就是你们说的諮询。」
「喔!骗钱的啊!」
郑紫很轻易的对亚麻律又下了一个轻率的定义,让亚麻律更觉得有趣。于是他请郑紫喝了一杯咖啡,果不其然郑紫拒绝了亚麻律的咖啡,或许因为她想喝抹茶,又或许她就是喜欢跟人唱反调。两人介绍彼此,开始漫无目的的聊天。亚麻律的话题大多是一些他对人的看法,而郑紫则一一加以提出自己的解释。两人一直聊到郑紫放在口袋的第二支手机,发出刺耳的铃响。
郑紫接起手机,对话筒说:「嗯……我知道了……地址给我。……你在复述一遍。行了行了,我这就过去,叫客人等个四十分鐘。」
「这么晚还要工作?」亚麻律见郑紫起身要走,问说。
「不像你那么好命,喝咖啡、读书,装什么屌斯。」
郑紫找到收银台付了自己的饮料钱,没有要让亚麻律请客的意思。她拿起店家名片,把自己的电话写在名片上,走到亚麻律身旁,把名片交给他,说:「亚先生,有空再跟聊你那些有趣的大道理。」
郑紫离开后,足足过了一个小时,亚麻律才想到,「那个女人为什么跑到我的座位来?」
这个问题在亚麻律继续翻看个案,在一叠资料下见到一张名片。名片的底色是薰衣草紫,一面印了墨色电话号码。另一面写了几个丑陋的字:
「年轻小哥有折扣,郑紫。」
载着一肚子的咖啡因,亚麻律回到社区,白玉路口有间湘菜馆,对面的良友便利店是附近眾多便利店中生意最好的。
在便利店买东西,价格比大卖场高,但亚麻律喜欢来这个地方,因为老闆顾林对附近的环境瞭若指掌。亚麻律想要开户、买辆自行车、找药局什么的,问老闆就对了。老闆身边有位高中没有毕业的女孩,叫顾珍。老闆是她的叔叔,每当老闆不在,她就是店里头的掌柜。
顾珍每天都看到亚麻律,但她每分鐘看的是她的手机。
「嘿!我昨天问的问题,你叔叔有回覆我了吗?」亚麻律随手抓了一瓶酸奶,跨过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猫,走到柜台前对顾珍说。
「你叔叔今天不在啊?」
「嗯,今天就我当班。对了,我叔叔上次问你有没有兴趣当他姪女的家教,你考虑的怎么样?」
「你叔叔真的很热心,让我连『同城』都不用上就有打工机会。可是我想开学之后会很忙,帮我跟你叔叔说,还是算了。」
「好吧!我会跟我叔叔说的。」
「谢谢。」
「不用谢。喔!我叔叔还有个问题,拜託我问你呢!他说你在台湾读博士,来这里交流不住学校宿舍,一个人住月租三千多块的单间,你是不是富二代啊?」
「我这次来交换有申请到学校的奖学金,所以有比较充足的资金可以租房。」亚麻律把早准备好的理由随口唸出来,他对自己有所准备,也派上用场,内心窃喜。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你还是一位班级代表。」
「大概是你说的这意思。」
亚麻律怕继续跟顾珍聊下去,她会冒出事前没有准备妥当的问题。亚麻律自认临场反应不差,但就怕他古怪的表情会引人怀疑,或者因为对顾珍在情绪表达上的理解错误,破坏了两人的关係。一旦关係破坏,以后假使有需要,想从她这边得到资讯就困难了。
偏偏这时候,顾林回来了,他看到亚麻律,话匣子就是停不下来。亚麻律领教过给几次,这位热心的大叔颇有当老师的特质,整张嘴絮絮叨叨的,就像一把机关枪。他说话的姿态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且刻意压低姿态,像是忍不住要将世间的真理告诉身边的聆听者。
顾林传递的真理,基本不脱离三件事,「中国人喝就是要喝白酒,中国南方没有好酸奶,上海是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
除了第一项,亚麻律觉得顾林的第二项虽然还没有机会验证,但每天来一点酸奶,已经是他的习惯。
「小老弟,来大陆读书还不忘找个兼职,不容易啊!」
「大叔,不是我说,上海的物价太高了。」
「比你们台北还高吧!我看报纸,现在上海物价都快比上东京、纽约这些国外大城市高了。」只要是说到上海发展好的一面,顾林的表情会透出一份骄傲。但是这份骄傲也是复杂的,因为顾林并非老上海,他算是第二代,而顾珍则算是第三代。
「可是物价一直攀高,人民的收入没有跟着提高,那怎么办呢?我看附近餐厅,现在还有月薪两、三千人民币的工作。我住的小区,一间套房的一个月租金就那么高了,外地来打工的人们要怎么生活呢?」亚麻律喜欢拿外地人与上海人之间的问题来问顾林,因为只有在这些问题上,亚麻律觉得顾林的回应会变得客观一点,而且经常会激起他小时候的回忆。
「你说的也没错,这物价一直涨,老百姓的口袋里头没钱,这日子真不好过。」
「上海的房价都没有泡沫的危险吗?」
「泡沫不了的,我在这里住三十几年了,上海人只会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多,钱就越来越多。拿你来说,你不就是付得起房租,所以才住在这里的吗?比你有钱的多得是,你到浦东那些新的楼盘看看,房租比这里翻两翻的都有。」
「你还回老家吗?」
「这里就是我的老家,还回哪里去。」顾林这句话,让顾珍短暂的停下了她不断拨动手机萤幕的动作。她从湖南乡下来上海,在叔叔的便利店工作。「老家」,在她心中的轮廓却和叔叔有了天大的不同。
「除了酸奶,还要别的吗?」
亚麻律随顾林的话,在店内望了望,拿了一瓶青岛纯生。
走回小区,亚麻律在中庭花园散步,见六号楼就在自己住的四号楼斜对面,心底想着该怎么进行接下来的工作才好,是要默默暗中盯哨,还是看找个什么理由主动出击。
亚麻律拿不定主意,传了一封简讯请示黄达:
「教授,我可能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但不确定是要暗中观察,还是主动和个案联系?」
不到五分鐘,黄达回覆了亚麻律的简讯:
「你自己决定。」
黄达的回覆在亚麻律的意料之外,「自己决定」四个字看似把所有的权力都交託给他,但亚麻律疑虑着,是不是背后同时隐含把所有的责任也一併归给他。亚麻律有感情方面的困扰,但下决定对他来说大多时候都不困难。因为他知道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会有问题。就像不管你决定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都会在感情中遭受考验。而真正的感情,真正的成功,不是没有问题,而是能解决问题。
「既然要我自己决定,那好。」亚麻律喃喃说。
亚麻律不再犹豫,走进六号楼,警卫见他面生,问道:「找谁?」
「您好,我有事找这几个人。」亚麻律从背包拿出个案资料,然后将资料里头一张照片抽出来,拿给警卫先生看。
警卫皱眉说:「你找他们什么事?」
从警卫的回答,亚麻律肯定他见过这个人,而既然有这个人,应该就能找到其他人。
「我是他们台湾朋友的朋友,特地来拜访他们。」
为了减轻警卫的警戒心,亚麻律还亮出华夏师大学生证。这是他领悟到当学生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有张搭车、看展览都能打折,还很容易让普通人把他当成良好市民的身份。
「你不知道他们住在哪一间房吗?」
「我只知道住在这栋楼。」亚麻律本想补充自己住在四号楼,让警卫因为他的坦承更相信他,但他不知为什么,他担心的不是眼前的警卫,而是那几个个案的情况,所以他还想把持一点隐私,虽然大家都住在同一个小区,这件事迟早会被察觉。
太多事情,我们都以为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才能毫无恐惧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我们知道太多事情我们不知道,但我们不会去刻意告诉自己这件事。因为与其活在确定的恐惧中,不如活在不确定却幸福的迷茫里。
亚麻律就活在一个不够迷茫的世界,缺乏感情让他被迫活在一个特别理性的世界里。而理性註定是对所有感受的扩大詮释,他大多时候能在无法抑制的理性中保持平静,但太多时候,他平静的过度,以至于他错过了更美好的东西。像是他人的眼泪与欢笑背后的意涵,而每一个错过,都会造成别人对他的一种印象,冷淡。
如果面对感情态度的大原则是不犯错,亚麻律就是这种人,他也被迫当这种人。
「我留张纸条,请你帮我交给他们。」亚麻律想了许多条路,最后决定用最直接的方式和个案取得联系。只要不违反黄达希望他别洩漏给有关人士的这个要求,和个案联系反正不在此列。
亚麻律写下自己的联系电话,以及希望大家可以见面相谈的请求,时间就在隔天週六下午,「峰」咖啡。
「那就麻烦了。」
「没问题。」
「你抽烟吗?」亚麻律想起顾林教给他的大陆交友守则第一条,从背包拿出两包在菸摊买的日本菸。
「抽。」警卫看到亚麻律的动作,知道他的意思。
「我这里有两包洋菸,你拿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警卫嘴巴说不,手却熟练的收下亚麻律的礼物。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要是联系不上他们,我『朋友』可不会放过我。」说到底,搞定这个任务,就等于搞定毕业之路。黄达能帮助他毕业,也能让他断绝毕业的希望。亚麻律清楚这一点,在风险之后,他一心祈祷事件能有趣一点,这样就算最后自己被迫离开校园,至少还能获得一场游戏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