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车上睡了会。”他本身睡眠浅,睡眠需求很低。
夜幕低垂,白天圣洁的哥特大教堂,在夜里显得纤丽森冷,神秘而优美。
门口的圣诞树上挂满千纸鹤,烛光摇曳,纤尘不染。
今夜来参加子夜弥撒的人很多,他们排在队伍末尾,随信众进入教堂。
人实在多,第一次感觉英文很聒噪,发音又尖利。
宋煦被吵得不行,她对他说中文:“等会万一走散,我在门口等您。”
有人故意挨挤,程述尧抬起手臂替她作挡,他说:“车就等在外面,听完弥撒回去,不用着急。”
程家年轻一辈不太说中文,咬字软绵绵,程珣稍好一点。几位叔叔里,程述尧中文讲得最流利,发音标准,还是不紧不慢的语调,让人心静。
他们呆在一起,语言切换自如。宋煦印象里,他法语说得也不错,这不奇怪,很多贵族公学把法语列为必修课程,但程述尧还会讲西语和德语,她就感到不可思议了。
无论程述尧说哪种语言,她听来都是一种风格。吐字清晰,且优雅克制。
子夜弥撒即将开始,教堂里座无虚席,来晚的人自发站到最后面,期间无人说话,气氛静穆。
他们挑了一处隐蔽角落,远观着仪式。主教登上祭台,讲道词慈悲而晦涩。
宋煦听不懂,思绪飞离,她颈项纤直,习舞练就的好仪态,极为出挑,一双瞳仁清亮,不了解她本性的人会被骗走眼,还当她在专注聆听什么。
有人居高临下道:“不专心。”
她侧过脸,不服气地想,他很专心吗?专心就不会注意到她在走神。
主教话音刚落,唱诗班的孩子们跟着牧师缓缓入场,趁着间隙,门口又放进来一批人。
人潮涌动,宋煦顺势抽身,她溜进玫瑰窗下的告解室。告解室是一间木制的小屋子,用以向神父告罪忏悔。
屋内昏暗而逼仄,意外的清静,她准备等弥撒结束再出去。
熟料她一转身,瞥见窗外一道身影,有人正透过泛黄的窗格,静静望着她。
宋煦走近两步,问:“四叔,是你吗?”
下一秒,回答她的,是他身后轰鸣的管风琴。
那以整座教堂做共鸣腔的乐器,奏响的瞬间,声音从四面八方回荡开来,气势庞大,神圣威严,不容侵犯,无上的压迫感,使人分不清是敬畏,还是恐惧?
宋煦抿着唇,很谨慎地没再开口。
隔着一扇小窗,周围昏黑,光线微弱,像身处薄暗的海底,波光粼粼。
“宋煦。”程述尧的声音辨不出情绪,“这是我们第一次来教堂听弥撒,也是最后一次。”
她愣了下,“什么最后一次?”
“莉莉,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大教堂是什么时候吗?”他唤她莉莉时,一丝难得的温和。
那天所发生的事,犹在昨日,她不会忘记,“您带我来教堂受洗,上帝见证,从那一刻起,您成为了我的教父。”
“十三年说长不长,你刚满十八岁,属于你的人生路上,风景会越来越美。十三年说短也不短,你长大成人,有很多事我不说你也明白。”他说,“以前,我认为你做事不够坚持,没有恒心,现在看来,学芭蕾也好,只要下定决心,你一定能做好。”
停顿片刻,程述尧说:“今晚听弥撒,是我们最后一次来教堂。”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宋煦微微蹙眉,“我和哥哥的婚礼会在教堂举行,您必须要来吧。”
“不是必须。”程述尧口吻冷淡,“我不会出席你们的婚礼。”
她定定看着他,“可是,您是我的教父,也是程珣的四叔。长辈里,您最适合做证婚人。”
“老太太可以做你们的证婚人。”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我不会参加你们的婚礼。”
难以揣摩他的心思。男人的面孔沉在阴影里,像风平浪静的海面,那双眼里或许情绪暗涌,或许什么都没有,波澜不兴。
宋煦有所预料,她目光不移道,“那天程家会请很多宾客,这些年,您知道家族里的人怎么看我的?一辈子最重要的场合,您竟然不能来。哥哥有程老太太撑腰,二叔和三叔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一定会来。那我呢?没有父母至亲在场,这是我的婚礼,还是要我表演的舞台?”
“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他说,“莉莉,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我保证。”
“但愿如此。”宋煦闭了闭眼,想起父母写给她的信,她问,“四叔,我和哥哥马上要订婚了。这些年,您总是很忙,每年家宴,我们也说不上几句话。在以前,我就想问您一件事。”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直截了当问他。
程述尧注视她的脸庞,静待下音。
宋煦问:“程家为什么要收养我?我父母和程家有什么关系?”
“收养你的确有老太太的意思。”程述尧简单道,“不过,当年,第一个提出让程家来收养你的人是程珣父母。”
记忆中,程效文夫妇待人温厚,常说要程珣把她当妹妹来爱护。直到一场离奇车祸带走了这对和善的夫妻。
至此,解开她身世之谜的线索戛然消失,迷雾不散,她亦不甘心。
宋煦追问:“他们认识我父母吗?”否则为什么偏要选择收养她,而不是孤儿院里其他的孩子?
“我和程效文不算熟悉。”程述尧听出她的怀疑,他点到即止,“如果你想知道过去的事,我无可奉告。”
程效文夫妇离世后,有关宋煦的身世,老太太成了唯一知晓全情的人,然而,提及此事,程老太太缄默再三,不愿多说。
他命人调查,进展缓慢,信息寥寥。程家要瞒到底的事,痕迹清除得彻底,哪有这么容易被查到?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他不会验证她任何猜测。
“程家知道我父母的下落吗?”她眼神盯着他,“是老太太,还是您呢?”
“宋煦,从我带你离开孤儿院的那一刻起,你就是程家的孩子。你可以怀念过去的家庭,但不能否认这十三年来你所拥有的生活。”程述尧不动声色,“莉莉,在你心里,阴谋算计这些坏事,全是我在背后做的么?”
“没有。四叔,您误会了。”宋煦心一沉,言辞有所收敛,“作为教父,您对我很好。”
女孩态度骤变,不是真的相信他。她对他有敬畏。男人目光锐利,他的眼神使人赤裸,无关暧昧,而是某种气场的笼罩,不知不觉间,在黑暗里布下天罗地网,运气再好的猎物,也无法逃过他的审判。
昏暗里,宋煦敢于直视他的眼睛,“这些年,程家和国内还有联系吗?”
程述尧轻描淡写道:“程家国内的旁系大部分定居在北京、上海和香港。隔着大洋彼岸,大家立场不同,联系自然不多。”
她想起,“每年除夕家宴,国内的程家人会过来拜年。”
“程家信奉某些原则。”程述尧说,“不会更改姓氏,不否认出身,也不会忘记自己曾经从哪里来。每年,程氏会以家族名义定期向国内慈善基金会捐款,除此之外,没有太多交集。”
信仰西方教义的华裔世家,做最危险的武器生意,却不改姓氏,极少与外族通婚,一个矛盾重重的家族。
华裔要融入海外社会,摆脱对种族的有色眼镜,绝非易事,历经几代人的付出,造就如今的程氏,老牌的军火巨头,联邦军工界不可撼动的存在,一如英皇权杖上硕大明亮的“非洲之星”,而钻石背后,涌动着一团永无止境的风暴,裹挟无上权力、无边财富、无尽血腥与纷争。
“订婚后,我想和哥哥一起回国。”宋煦理由充分,光明正大道,“赵池菲要回国过年,我留法的朋友也要回去了,她们邀请我一起回上海,我想正好可以当一次纪念旅行。”
程述尧拿目光缓慢描摹她的面容,像在判断什么,他没有说话。
高处的玻璃花窗投下一束光,蒙着天堂的幻彩,静寂的瑰丽,耳畔传来孩子们的颂歌,干净的童声,空灵而悠远的赞美诗。
教堂内部座无虚席,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信徒,像静止的黑色潮水,奇异的静,人们微微垂头,凝神聆听弥撒,瞻视圣礼。
唯独他们游离在外,隔了一面告解室窗格,光透过玫瑰窗,影影绰绰,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神,有意味不明的缱绻。
看来,他们都不是虔诚的教徒。
男人的声音放低很磁性,近似温和耳语,“你暂时不能回国,你们的订婚宴日期定下了,就在两周后,莉莉,收起你想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