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涣洁转述的也不过是校内的传闻,她这人天真浪漫,讲个故事也有鸳鸯蝴蝶派的氛围。娇娇后来自己跟珍卿讲述,却说那个叫廖汉麒的青年冷清寡言,她跟他在图书馆和饭馆遇到了好多次,才慢慢发展到能闲谈天气的程度。直到有一次她跟同学在图书馆说话,那廖汉麒似乎嫌恶她们吵嚷,脸色很不好地起身离开了。娇娇反思后觉得声音没那么大,而廖汉麒此举未免太过态了,娇娇便特意追上去拦住他质问,一问才晓得他脸色不好另有缘故,并不是因为娇娇跟同学说话声音大。两个人由这个缘故才交往多了一些。
当娇娇跟那个叫廖汉麒的去金碧寺骑游,她自己高兴得连谢董事长都发觉了。谢董事长就派人打听廖汉麒的底细,这廖汉麒的父亲是象州的交通部长,母亲就是寻常的家庭主妇,这家人跟谢董事长和珍卿拐几道弯子也算认识。娇娇便跟廖汉麒光明正大地交往起来。不过这是后面的话了。
三哥的痢疾在平稳地恢复中。一个阳光极好的日子,珍卿把三哥扶到院子里晒太阳。
三哥在这场病中受了不小折磨,瘦到穿衣服总显得空空荡荡,不像从前那么俊朗潇洒、风度翩翩了,动作和反应有时候也显得钝钝的。珍卿怜爱地抚着他的头发问:“喝点牛肉汤吗?”听他轻应一声珍卿笑着去了。
陆浩云感受着空气的炙热和潮气,看着小屋外面青翠碧绿的树林,不远处是一弯潺潺的河水,眼前灰砖房子的檐下摆着白茉莉,窗舷上挂着剥了皮的蒜瓣,她的妻子半蹲在蒜瓣下面给他盛牛肉汤。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旧大袖袍,看着就像避难至此的寻常家庭主妇。
可她原来并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她是很多党派团体都争取的风云人物,她是许多学校主动给予荣誉和待遇的大学者,她是文学艺术作品进入国内外教材的人,她是年纪轻轻就享有国际声誉让国人扬眉吐气的人,也自然而然是一个时代青年人心中的偶像楷模——她是在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成为历史座标的人物。
来到梁州望城的这些年,陆浩云多数时间在操心自己的事业和别人的冷暖,时常叫妻子一人面对各方面的公务私事,如今还叫她像个仆妇一样事事亲力亲为。
这大半个月的时间,她日夜不停地照顾他,肉眼可见地又见瘦了。
珍卿把牛肉汤放在藤椅上晾着,三哥拉着她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憔悴苍白的面容显出歉意:“小妹,抱歉,这些年让你太辛苦太操劳。当初,你怀着candy说好我管理家务,想不到这些年一直失言了。”
珍卿秀气的手放入他的手掌,细细体味着这样难得的安宁。他们这些年做了许多事,见了许多人,有时候心力用得太过,难免身心觉得不舒服,可是客观环境推着你让你不能歇下来。珍卿觉得身心的重压快到临界时,难免会想一下三哥在她怀孕时的许诺。其实大家各有公心谈不上抱怨,珍卿已经不知不觉地适应了独当一面的生活。
三哥沙哑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小妹,我相信抗战终究会胜利,但我不相信公民党能治理好中国。”紧接着,三哥说起他自各行各业、官方民间,所听见的各种有关公民党的黑幕黑料。珍卿这些年对此已习以为常,现在听着也是见怪不怪了。
岳子璋先生临终前也告诉三哥一事,说胡畴良君在蜀、梁边境策划的飞机发动机厂,才在这个隐秘地方营建到准备投用,就被东洋人的飞机侦查到并进行了轰炸。也不知道是东洋人真的太神通太大,还是国中的汉奸真的太多了。总之,没有强大的海陆空国防力量,想发展什么国之重器都是侈谈。而要发展国之重器如何保密,如何清除国内无处不在的汉奸间谍,避免外部势力的破坏和干扰,又是一个更加艰难的政治难题。但三哥已经决定不去替公民党操心了。
三哥说完郑重地跟珍卿袒露心迹:“小妹,你早年便预见了这些不堪,可惜我执迷至今方才醒悟,中国的政治参与不得,中国的生意也不能长久。小妹,我把所有产业都卖掉了,以后都交给妈妈和姐姐做慈善,我们以后也不必跟任何贪狼恶虎打交道了。”
珍卿搂住三哥靠着他的肩膊,也是神思倦倦地低语道:“我最近也觉得疲累得很。什么闲心也不想操了。”三哥柔声问她:“我们要不要到美国去,若天下还找得到世外桃源,也只是美国一地了,纽约省的风光也适宜养息。”珍卿轻轻“嗯”了一声说道:“世界大战天下何处无焦土?如果离开我们长大的地方,我会年年岁岁地思念她,思念到病入膏肓的。我也不想叫杜保堂去当美国人,叫他的子孙后代反认他乡是故乡。”
他们夫妻两个人说了许多话,想着国内何处能助他们避开尘俗,谈了一个又一个地方都不如意,现在的世界处处焦土,就是美利坚也是物价飞涨、民生艰难,若有桃源便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了。
珍卿忽然想到牛肉汤怕是凉透了,正要站起身来忽然就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轻轻跌回藤椅上,三哥惊得连忙抱住她拍她的脸。珍卿晕了一下子就缓过来,但还是觉得胸口有点闷。
后来吴二姐过来给三哥送药,三哥就非叫二姐带珍卿去做检查。一检查才晓得珍卿竟然怀孕了。大约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三哥痊愈后与珍卿同回乡下的大宅,杜太爷先欣喜地拉着珍卿,说做梦梦见一个好灵醒的小妮儿,一声连一声地喊他“太爷太爷”。杜保堂对于生病不是很了解,但也高兴又委屈地跟久违的父母撒娇。全家上下都为珍卿的怀孕喜气洋洋的。
郭寿康设了一个捉迷藏的把戏,说他把给三哥跟珍卿送的祝福藏了起来,推着珍卿和三哥亲自去找一找。珍卿找到一个罐蜂蜜寿康就说他们生活会甜如蜜,三哥在琴房找到五香花生,寿康就恭喜他们一定花着生孩子…………
郭寿康向来是烘托气氛小能手,很幼稚的小游戏让其他人都觉得他会来事。尤其杜太爷最愿意听讨口彩的话。
杜保堂已经四岁上幼稚园,再有一个孩子也顾得过来。这个意外的孩子自然要生下来。
也是无巧不成书,三哥跟珍卿搬回乡下大屋这天,当局的□□、教育部、实业部络绎来送聘书,是来聘请珍卿、杜教授和三哥做官的。还有监察委员会和防疫委员会,也来请谢董事长和吴二姐夫妇做官。公民党方面还动用学界名流来做说客,试图叫珍卿一家心甘情愿贴上公民党的标签。
他们一家人在社会上声望太高,在恭州当局那里也算是能下金蛋的金鸡,现在战势不利和党派斗争厉害的时候,韩领袖也要把各界民主人士先供起来,作为对内争取民意和向外展示民主的举措。
但官方对珍卿一家的态度很割裂,虚伪的客套中多了不容忽视的强硬。谢董事长、杜教授和二姐夫妇,自然是各找各的理由婉拒做官,珍卿夫妇便借怀孕和生病拒绝官方聘任。
珍卿怀孕以后就不工作了,也是身体太弱怕母婴都有问题,养了一阵,发现这一胎怀得非常安稳,早期的妊娠反应不像怀杜保堂那么大。在确定胎儿未因母体劳累过度有问题后,所有人都盼望这一胎是女孩儿。
珍卿怀孕到两个月的时候,杜家二房的容华闹恋爱失败起了点风波。据说,容华跟一个青年军官热恋后被甩,但之前两人出双入对打得火热,到处人都晓得他们要谈婚论嫁了,容华他妈薛桂枝咽不下这口气,就叫珍卿夫妇帮忙寻人要说法。
珍卿养胎期间正不耐烦吵嚷,杜太爷颤巍巍地拄着拐棍要出去打人,杜教授却叫杜太爷在家安坐。他出去跟薛桂枝念叨半天,那女人就是不听,杜教授这老好人竟发了大脾气。要说文化人不带脏字地骂起人,一般人真是没有回嘴之力
杜教授最后成功把薛桂枝打发走。杜太爷现在老迈得啥也不能干,他的骂人家风终于后继有人。珍卿和三哥都觉得好玩又欣慰。
珍卿在乡下养胎到三个月,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邀请港岛的怡民一家上大陆来。但孟家人不愿意太麻烦他们,坚执未来,倒是在港岛没有友伴的怡民上来了。若是以前,珍卿恐怕苦口婆心地劝孟家人来,可是现在她也变得佛系了。珍卿就交代孟家人多储备食品用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得上。没多久,东洋人竟然袭击了美国的海军基地,未几港岛也沦落东洋人之手。狼子野心的东洋人早早晚晚要行此险招的。
珍卿怀孕到四个月,望城的天气冷下来,久违的胡畴良君忽来拜访珍卿夫妇。
他失魂落魄地说起一件秘密之事,说他们在蜀梁边界秘密营建的飞机发动机厂被炸,是珍卿夫妇和他共同认识的一个人泄的密。
当年,珍卿做客巴黎的驻欧总领事馆,楚应星太太拉了四个青年才俊坐陪,是想给陆si姐搞一个小型的相亲会。四人中有个叫韩道茵的见习秘书,楚应星师兄不喜欢他,所以找理由把他打发回国内,但此人回到国内也并不受重用。
然而,此人跟军委会下面的铁路局长钱镠交好。这钱镠是逼岳先生和三哥卖地卖厂的活跃人物之一,韩道茵从钱镠处得了飞机发动机厂的消息,便转头把这个消息出卖给了东洋人。当局的特务机构查到韩道茵头上时,此人早已溜之大吉跑到伪政府那边去。
珍卿夫妇对此只觉无言以对,当初珍卿初次见那个韩道茵,就觉得他鬼鬼祟祟疑似亲媚东洋。实际上,楚师兄和其他人也没对此人委以重任,但他还是轻易地探到当局的重要机密。只能说这个飞机发动机厂的秘密工程,本身的保密漏洞就太多了。连珍卿夫妇这种知情者都被监视,而像钱镠这种直接参与者却无人监管,还能让人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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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怀胎到六个月的时候,秦姨跟胖妈就开始准备用物了。小婴儿的衣裳也不必全做新的,小英的旧衣赵家女佣都保管着,若珍卿这胎是众望所归的女孩,这些都是现成的婴儿衣裳。尿片就全拿旧床单撒了做成。还有婴儿床婴儿车等小玩意,都是谢董事长厂里的巧手员工做的。
涣洁见了就私底下跟人传说,说易先生家里如今也拮据起来,不但大人们一律穿得是旧衣,连给婴儿用的也是旧衣旧布,大家以后无事不要给易先生陆先生添麻烦了。
有不懂内里的人果然信以为真,那些受过珍卿一家人资助帮扶的,不少人有事自己能努力就努力,也不轻易去麻烦他们一家人,这对珍卿一家也算是意外之喜。
不过说到珍卿家里经济拮据,一定程度上也是将来不可避免的趋势。
这些年西南省市持续拥入人口,望城市常住人口比战前多了两倍不止,难免造成住房紧张、资源紧缺不说,一年年物价飞涨得令人惊心。
战前在海宁五毛一支的牙刷,四年后的今天已经涨到两块钱了。珍卿给小家里所有人买牙刷,一下子就花掉近二十块钱。按照粗略的购买力换算法,现在一支牙刷的价格相当于后世的六十块钱,可见当下的通货膨胀有多厉害。
珍卿怀孕前兼着三个四系的课程,有时还担任一些行政后勤上的事务,在梁团大的月薪加补贴也只八百元。相比普通劳动人民是多了不少,但若只靠这一点钱养一家人却不够。幸好她还有绘画文章等的外快,三哥工厂的利润也会留下一部。所以他们以前虽对物价上涨很惊心,但也不像常人有断炊的恐慌感。
可珍卿怀孕以后就不工作了,而三哥名下的各种产业也都变卖了。而梁团大的优等生一月贷金不过八块,寒门子弟无人资助根本没法上学。三哥变卖了产业却让基金会继续运作,这一日日地自然是坐吃山空,基金会总有资金断绝的一日。
但三哥病过一场把一切都想通了,他说真的到所有钱都用尽时,基金会就不办或交给别人办了。从前难免会周济很多亲戚朋友,现在也得慢慢改掉习惯节俭度日了。
家里各人的产业虽也赚着钱,但投资慈善、教育、民生、前线的支出不减,还有各种衙门征收的苛捐杂税,现下的谢家、赵家、陆家、翟家也不过勉强维持,就好似大时代一艘浪淘风簸的渔船,海上航行是否安全、斩获是否丰富,也要看海况与天气是否作美。人人都是时代环境的产物,再是第一名门、麒麟才俊也不能例外。
谢董事长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她这些年奔走操心担负的事务太多,青壮年时事业心极强的人,也被劳累病痛折腾得想安享晚年了。吴二姐夫妇虽然事业心强但现实面前也常发愁,他们还是要面对苛捐杂税和难以回收的药款,就算他们事业心衰退不想办厂,也得管顾厂里员工的饭碗生计。四姐倒还是一如既往地雄心勃勃。
但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在波谲云诡的大时代风雷下,有时候有资产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有时候有资产就是定时炸弹,大宗银钱没了就没了吧。三哥不做生意总得找一个营生,在珍卿怀孕的后期间便到梁团大机械系教课了,他说“实业救国”心力和想望真的耗尽了。
珍卿在乡中养胎期间,不少民主人士来拜访他们夫妇。既是真心探望也是交流对时局的意见,还有人竟问他们对公民党和社会党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