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吴二姐特意等着珍卿,叫珍卿冷静一下再读报纸。珍卿镇定地读完整个报道,明白滕将军确凿是杀身成仁了,在一个叫鸡公洲的地方。
去年,滕将军余部从徽州和鄱州西进,协助西面的梁军和中央军,对星汉的东洋军形成前后夹击的东西围打之势,东洋军在包围圈中困兽难出,被歼灭万余人后仓皇向北退却。之后,滕将军率部在收复的荩阳、丁村、鸡公洲驻防,与滋扰来犯之敌对峙鏖战了一年。他却在今年发起的夏季会战中,因友军作战不力和上面指挥失误,最终陷入东洋敌军的重重包围中,但他自始坚拒敌人的威逼利诱,始终身先士卒、力战不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与敌寇厮杀,最后身中九弹壮烈殉国。
可是明明之前报纸还在鼓吹,说公民党方面的夏季攻势很顺利,预计又能歼敌愈万、收复失地吗?吴二姐看珍卿脸色发白,在一旁严密地关注着她。珍卿在疑惑的瞬间就想明白了,多半是公民党将领在前线虚报功绩,或许也有公民党内见死不救的缘故。
后来,珍卿从大记者裴俊瞩那里得知,果然是他们军中将领好大喜功,开始见势头不错就报虚功,结果东洋人的反击很厉害,虚报军功被打得落花流水,公民党军队一下子士气大落。那些虚报军功者在外围退却很快,滕将军没接到退却通知,短短两天就被包围在中心地带,到最后退无可退只有一死了。
滕将军的彭副官侥幸未亡,先去看过珍卿同父异母的哥哥,滕将军的遗物大部分都给了他。彭副官给珍卿送来一只旧怀表,说是滕将军征战生涯的首次受赏,代表的是他一生的尊严和荣誉。
彭副官告诉珍卿,滕将军死前没特别留下遗言,只说无愧国家民族、无愧领袖家人,他把狼烟弥漫的战场视作自己跟战士们的墓地了。
珍卿打开怀表,见里面装着一个陈旧的小像,是她生母云慧,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了,一会儿,她默默地把眼泪揩干净,看着彭副官郑重地说道:“滕将军铁骨铮铮、英气节烈,可谓中国军人之脊梁,值得所有人尊敬和纪念。彭副官,我会尊重他、纪念他,我也会告诉我的后代,滕将军是一个怎样的人。”彭副官肃穆地给她敬了军礼。
卢君毓后来也跟珍卿提起过,他原本也想从旁策应一下滕将军的,可是韩领袖一见势头不对,亲自下令叫他们退却以保存实力。卢君毓说他曾在冀州跟滕将军共事过,当初滕将军轻易地放弃冀州,是奉领袖之命而并非他的本意。卢君毓跟珍卿提起这件军旅耻辱,甚至不知道滕将军跟她的关系,只是觉得难以向其他人诉说而已。
滕将军的死讯一经传来,俊俊哥也要提前回到军中了。四姐哭着叫俊俊哥亲亲孩子,叫他为了父母双亲、老婆孩子,也一定要时刻保重自己。
战争之初,滕将军被民众误认作亲附东洋的投降派,这些年坊间对他的骂声从未停止过。现在他壮烈殉国人们方知冤枉了他,官方民间都以各种方式哀悼纪念之。梁州团结大学也举办了追悼会,珍卿也对师生们发表了演讲,表示要不畏□□斗争到底。
在望城度过近两年的跑警报岁月,两省边境的航空发动机厂据闻正在建着,而美国的援中志愿航空队也来了,他们给珍卿的生活带来变化。中外的空中力量在一起合作,至少可以侦查和拦截随时来轰炸的东洋军了。
而援中志愿航空队还需要招募航空系学生培训,也需要大量外文系的男学生做翻译。本来珍卿也是教翻译的教授,要负责教参军做翻译的男学生,可是她马上就私事缠身无暇顾及了。
先是故交何建昌先生在恭州病笃,据称已经在弥留之际了,珍卿夫妇连夜赶到龚州看望,才晓得何建昌先生是受伤而非重病。他受伤的缘故说来就话长了:韩领袖抗战期间既坑自己人又暗算社会党,何参议再三苦口婆心地谏言,惹得韩领袖猜疑同僚排挤他,韩领袖这一年已不向他咨询国事。何建昌参议赋闲还不到半年,就莫名在西都恭州遭遇流氓抢劫,还在这次抢劫中被砍伤了肩背。眼见已经有人一日日容不下何参议,韩领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不作为,何太太婆媳就以何先生病重为由向外救信。能在何参议在韩领袖面前失宠后赶来的人,自然是可以托付心腹要事的真朋友了。
珍卿一家没有强大的政治后援,便暗暗联系驻守恭州的荀淑卿学姐,加上二姐夫妇医学界的朋友帮忙,才将何参议装扮得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又借外界舆论将何参议带出恭州到梁州休养。
办完这件事珍卿夫妇从恭州回梁州,中途三哥又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岳子璋先生在梁州边境的关城病重。而珍卿等就负责带着何参议一家,到望城后安排好一切住家事宜。何先生次子希望父母和祖母去港岛,珍卿觉得这个时期去港岛并不安全,便跟何家父子婆媳劝了许多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两天就要完结了,写到这里真的是尽了最大努力对得住一直在看的读者了。基本上算是按照大纲写完的,有的地方比计划的写得还细些,对自己也算有一个交代了…………感谢在2023-05-13 22:11:22~2023-05-14 14:1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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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2章 九州风气恃风雷
珍卿安排好何先生一家未及好歇, 向渊堂哥家三房的侄孙女宜椿跑过来哭诉,说她弟弟玉琦瞒着他们所有人,参加了援中志愿航空队的飞行员训练, 说将来要开轰炸机上战场的。
珍卿听闻颇感意外,玉琦是梁团大商学院会计系毕业的, 而且他参加工作已有一年半, 根本不在强征入伍的毕业生之列, 他现在主动加入飞行员的训练, 在亲戚们看来是非常不可理喻的。外文系的男学生被强制入伍, 也只做翻译而不必做飞行员,这样既有薪水可拿又不必上前线,一年后退役还有一个漂亮的履历。玉琦预备做战损率最高的空军飞行员, 跟外文系男学生参军做翻译绝不是一回事。
珍卿想到所有她知道的空军勇士,几乎都是选择同东洋军机同归于尽的热血青年。
珍卿找外文系的学生罗文槐等人打听,他们在空军学校的训练进展到什么阶段, 说之前是英语翻译和美国文化的培训, 现在在训练航空知识和交际礼仪, 珍卿又趁势问飞行员的培训进度怎么样,罗文槐说他们离培训结束还早着呢, 但可能会跟他们翻译官一同授军衔。珍卿晓得一旦颁授军衔就算真正的军人, 再叫玉琦退出他就要受到军法处置。
在庞家坡这个中美合办的航空军官学校中,珍卿认识当局军委会派来监管在训学生的监察主任, 认识负责给航校学员训练的美国教练之一金戴伦——她是珍卿在美国的朋友金艾达的堂弟, 还有一直联系的忘年交金牧师的儿子, 还有她的学生方君茹之兄方君行, 现在是美国援中航空队的机要秘书……她若想要把侄孙子玉琦捞出来, 能够派得上用场的人真多啊。
珍卿拿起电话直接打到航空军官学校, 让给美国人做机要秘书的方君行接电话,她谨慎地没在电话里明说玉琦的情况,只说想了解一下外文系学生的受训情况,想低调地到空校看一看行不行。方君行在电话那头表示很荣幸,说他会马上报告上级把一切安排好,叫珍卿下午随时想过去就过去。
珍卿坐车去了航校所在的庞家坡,在外面观摩了学生的上课情况,大致了解外文系学生的表现,珍卿到接待室才说想单独见见航空学员杜玉琦。
珍卿与玉琦的谈话最终以失败告终了。
玉琦说他知道东洋人叫祖父、大伯做维持会长,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意做汉奸,不愿意出卖自己的祖宗和同胞。可是二鬼子拿阖族的性命要挟他们,他们当众告诫四里八乡的杜氏子侄,杜家人宁死不向东洋鬼子屈服,然后当着四里八乡的族人乡亲服毒自尽。如今在禹州老家的杜氏聚居地上,只余玉璋堂兄带领阖族与村众,在东洋人的殖民统治下忍辱含垢地苟延残喘。
玉琦跪在珍卿面前哭得不能自己,说当年是他二叔明堂拉他一把,把存活的机会留给了他,他自己好几个中学大学的同学,也在参加空军后跟东洋人同归于尽了……
玉琦还问珍姑奶奶当初为何不去美国,多少亲朋好友邀请她们一家出去避难,多少国外的学校机构请她去研学讲课,多少外国富豪要给她办私人画室,邀他们出国的人多到了令人羡慕嫉妒的地步。
玉琦流着泪说珍姑奶奶一家,明明可以搬到唯一的净土美利坚,仍去国外过起第一名门的生活,为何他们全家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离开呢。那么多名流富豪带着资产举家出国,为何独独珍姑奶奶一家人不离开?
玉琦说,他明知道参加空军可能有去无回,但他非参加空不可的原因,跟珍姑奶奶一家留在国内而不出去的原因一样,所有没有任何人能够劝得动他。
珍卿最后被这个孙辈的人说哭了,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劝阻的话。玉琦说他爸爸杜远堂在星汉市做汉奸,被公民党当局逮到后以汉奸罪处死了,他参加空军不但是报国还是在赎罪。
玉琦回到班上继续训练去了,珍卿失魂落魄地坐在接待室外的台阶上,航校的熟人纷纷聚过来说要接待她,今天刚训练完的金戴伦也过来了。珍卿心里难受肠胃里也翻涌不停,然后吐在人家航空学校的院子里。珍卿借机说不舒服麻烦叫方君行送她回梁团大。
珍卿只身进入梁团大的校园,遇到外文系一个叫唐德佑的男学生,拦着她先是请教学习上的问题。珍卿说她身体不适有问题以后再说,此人还穷根究底地问她怎么不舒服,问她的丈夫此刻在哪里,难道不该时刻守护在她身边吗?
珍卿压上心间淡淡的厌恶,始终没有对这唐德佑恶言相向,却看见一些路过者看热闹的眼神。珍卿在梁团大这些年自问言行谨慎,男女事上不敢有一步行差踏错,还有道德败坏的宵小捕风捉影,动不动编排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败坏她跟三哥的声誉。这个自作多情的唐德佑真是现成的叫人编排的材料。
那起子专爱造谣传谣的小人群体,主要就是公民党在梁团大校内发展的青年党棍。公民党为跟社会党争夺青年学生,在学校建了个民青团专门组织青年学生游娱耍乐,再给他们灌输一些特务工作理念,就跟后世水军造谣带节奏差不多的。他们但凡觉得哪个学者有沾红的意向,便要想方设法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去年,南洋华侨赈灾爱国会的曹惠祥先生,访问社会党首脑所在地熊陵之后,回程时顺道拜访了珍卿一家人,说所有民主人士都该去熊陵看一看,看看民族的发祥地重新涌现出来的蓬勃生气。曹惠祥先生离开之后不久,就有人给珍卿他们家每个人寄子弹,说不好也是这帮外围特务干的。
所以越是被人暗中窥视着,珍卿越不能行差踏错、给人话柄。
珍卿瞅见涣洁正跟同学往这边走,忙招手叫她们过来扶着自己,说自己不舒服请她们陪同回家。那唐德佑还想舔着脸一起陪着,涣洁她们一人一句把他堵得没话说。珍卿被学生们陪着离开了,那唐德佑犹然站在原地,痴鹤似的一直望着她们走不见了。
王熙凤还能对贾瑞“毒设想思局”,珍卿再厌恶也不至于谋人性命,何况她也没有时间“毒设想思局”。
三哥去梁州北边看望岳子璋先生,因岳先生身心受到重创奄奄一息,三哥在岳家替岳先生延医请药并料理后事,就因为疲劳和压力犯了胃病。他在返回望城的途中又连着淋了三场雨。到家后连烧两天又开始打摆子,吃药挂水都只能好转一时,好过一时又开始反复发烧腹泻,夏天给他盖着三层鸭绒被还直说冷。珍卿本就因为各种事身心俱创,看三哥这样自己也精神紧张,她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好在家里人都能帮得上手。
痢疾虽然不同于疟疾,也是一种传染病需要隔离居住,幸好现在正是暑假期间,珍卿便陪三哥从乡下大屋子搬出,住到了位置更偏僻的独栋村居。吴二姐除了给三哥用西药,还教给珍卿一套止泻的穴位,考虑以后再用中药汤剂服一服,说是对肠胃的刺激没那么多。
胖妈和秦姨年龄都大了,染上痢疾怕他们受不住,基本就是珍卿全天陪候照顾三哥,给他喂饭喂药量体温、擦身换洗解解闷,每天还用中药熏蒸病室内外,还负责单独洗三哥的衣服,吃饭就是家里做好,让娇娇和寿康两个壮劳力轮流送过来。他们来时讲一些外面的新闻轶事,年轻人身体素质强又很注意防护,一直并没有染上痢疾。
娇娇、涣洁、涣贤都大学毕业了,郭寿康这小伙子在梁团大上大完大一,他一年时间内转了三个专业,到暑假还是想不清要学什么专业。娇娇得了物理、数学双学位,跟小姑一起也通了四五门的外国语,现在又对电讯有点感兴趣。起因是她的朋友评价她理智强于情感,还说她聪明绝顶且冷静寡言,是个当大间谍的好料子。娇娇开玩笑似的说要学电讯,到最后也只是说说而已,家里长辈根本不容她行此险路。娇娇便打算考进外语系做助教,一边还继续学习她最感兴趣的物理和数学。
而萧涣贤、萧涣洁的兄姐都在国外,父亲萧鼎彝与二哥萧涣尧养家辛苦,涣洁大学毕业入凤翔中学教外语,是想帮助父兄补贴一部分家用。而学数学的涣贤觉得教书没意思,一边在人口普查所做会计,一边还在继续进修数学。料不到偶然一次逛百货公司,莫名被本城开五金厂的朱家小姐看上,朱家派了几拨人给涣贤提亲,把涣贤吓得回父母身边躲桃花。
珍卿照顾生病的三哥期间,娇娇有一次过来送饭,半路忽然下起了大暴雨,有个眼镜青年打着伞送她过来。这青年很恭敬礼貌地跟珍卿问好就走了,据娇娇说他是梁州团结大学的硕士生,今天跟他们地质学教授出来上田野课,就顺便到附近的姑妈家留宿。虽然特意送了娇娇过来,其实之前也不算真正认识娇娇的。
过了一个礼拜,萧涣洁跑来给珍卿讲他们第二次相见。说娇娇跟这个地质系稳重青年廖汉麒,是在梁山书店买英文版《世界史》重遇的,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地摸到了一本书,然后就开始了一番争书让书,期间外面又忽然下起大暴雨,这次便轮到娇娇借给这青年雨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