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的妊娠反应一直伴随她,万幸没有严重到做不了事。就这样不算严重的症状,三哥还总觉得过意不去,还总说叫珍卿像吴二姐一样,他们干脆只生一个就算了。
杜教授不免跟珍卿提起来,说她生母云慧怀过四个孩子,每一次的妊娠反应都严重,常常呕到水米难以下咽。提起原配妻子当年的羸弱之态,杜教授真正伤感又遗憾,说他年轻时浑浑噩噩也穷窘,不晓得女人生育的辛苦,自谓对妻子尚还体贴,人过中年才知她担待了太少,说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啊。
不过珍卿也许是被照料得好,物质条件优越,家庭生活顺心,事业上也说不上大坎坷,她的妊娠反应一直不似生母严重。只是这种程度她都觉得辛苦,回想生母当年的坎坷情状,想起来不免唏嘘一番……
自从暑假公布怀孕的消息,珍卿陆续收到滕将军许多礼物。除了丝绢棉麻绸纱缎子等好布料,还有燕窝、阿胶、人参等贵重药材,都是用心挑选的上等礼品。他们当兵的私离驻地是大罪,滕将军趁着到应天述职的机会,连夜跑到海宁想瞧一瞧珍卿,来时已是后半夜不便扰她一家,据说他在花山别墅外面等了一夜,到翌日早上才派人悄悄进来通知,珍卿夫妇才晓得滕将军来了。
杜教授和杜太爷同在花山,三哥陪珍卿到别墅区的东边,见了面目上更见风霜的滕将军。珍卿对他已谈不上强烈的厌恶,但是两人坐在凉亭下石桌的一方,简单寒暄后便都没有别的话。
珍卿没办法叫他一声爹或父亲,滕将军看见她就下意识地搓手,默然良久,才欢喜无限地说了一句:“你如今也当娘了。”然后怔怔地看她许久,一个魁梧胖大的军汉忽然就捂着脸哭了。
珍卿心里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想听他说任何他跟她妈的事,任何隐有所指引人联想的话,珍卿听到都会觉得非常不适。可是看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哭到伤心之极难以自禁,也也觉到难以言说的心酸。
滕将军要马上赶回他的驻地冀州,珍卿最终没说一句甜心暖意的话,滕将军依依不舍又很仓促地走了。
三哥扶着珍卿目送车子远去,看她的复杂神情就知道,她对这个所谓的生父情绪复杂。
三哥示意珍卿观赏花山的清晨,珍卿也依着他的引导,借欣赏美景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要说花山之景在海宁郊景中,绝对是属一属二的存在,只见那:
绿树阴外红锦云,关关水鸟动清晨。农人似喜还惆怅,凉风怡人雨祸人。
珍卿挽着三哥慢慢往回走,问道:“三哥想过见见你父亲吗?”三哥看着天边浓密的朝霞:“他的好跟他的不好,糅合一团留在记忆中,恨的时候还想去看,不恨的时候就不想看了。”
珍卿看姹紫嫣红、湿翠迷人的花山,拉着三哥说道:“其实什么都不想,一切烦恼就全消了。可这得先做到一个‘静’字,若能上山顶普贤院上一住,真是再清静没有的了。”三哥无奈看看山上,莞尔一笑道:“你难道想爬山?可你如今不能太劳累。嗯,倒可以坐轿椅子上去。不巧马上就有大雨了,现在上去也不妥。再说佛寺里不能见荤腥,把食材厨师带上去又是不妥。”珍卿耸耸肩也没那么执着。
走到他们家的别墅门口,三哥温柔地跟珍卿说:“你要是真想清静,等你坐胎稳了,我们可到江州的园林小住。不过,年久失修的园子也不好住,在园子里得用上木制的马桶,还要找专门倒夜香的。要住园子得找修缮得当的,最好更衣洗漱也方便,我叫人去江州留心一番,也许今年冬天可去住一住。”
三哥跟珍卿到房里补觉,还没睡着的时候,珍卿忽然坐起来问他一个问题:“三哥,你想没想过卖掉花山别墅的股份?”陆浩云微微惊诧地看着她,暗想她难道察觉了得什么。其实,蜀州岳子璋先生那投资太大,资金已经供应不上,他是在考虑帮岳先生筹措资金。看来看去其他产业不好变卖,也就是在花山别墅旅游区所持的股份,卖出去可以兑出来不少资金。可他不过才动起这个念头,尚且不曾跟母亲商量过,小妹怎么就察觉到了呢?
他暂且不动声色地问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想?”珍卿无奈地长叹着:“说起来也是老生长谈,万一有一天海宁不保,谢公馆多少产业都要折在这里,能变现一些就变现一些吧。”三哥又暗暗惊诧地瞅她半天,声音放得很轻柔地试问:“会不会是你杞人忧天?”
珍卿对这个话题真是麻木了,完全没有争论高下的意思:“就算不考量外患,想想内忧也好啊。按照当局的印钱趋势,中国的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与其把一切放着白白贬值,倒不如现在兑现出来做些实益的事,比如说教育、民生、慈善之类……。”
陆浩云听她如此说来,倒自愧瞒着他与岳先生合作的事,便慢慢地告诉她,岳先生在蜀州择一僻地投资铣牙厂,地处偏僻便有许多基础设施要从无到有,譬如交通、水电、卫生所、学校等等,多少事都要从零开始规划。不过这些基础设施建设起来,也能造福当地百姓的生活和工作。忧国忧民的岳先生说是投资商业,也相当于是在变相地做慈善呢。
珍卿见三哥解释时似有愧意,大约觉得这等大事不该瞒她,倒是生不出怪他的心。若是一个贪图逸乐的纨绔子弟,倒巴不得挣的钱都拿来吃喝玩乐,而三哥和岳先生这种饱识忧患之士,正因忧时感世、心怀家国,才做了许多别人觉得吃力不讨好的事。
珍卿见三哥有意在西南投资,倒觉得有些事是殊途同归,便顺势又说起对时局的看衰,认为江越的经济金融中心早晚难保,说三哥不该只想着向西南投资,是否也该考虑将海宁的产业向西南转移一些?
陆三哥一定程度上认同小妹此言,他也认为若江越一带失守,西南腹地是适宜的苟安之地。不说安史之乱唐玄宗逃往西南的先例,从现代战争的攻防形式来看,外国轰炸机要炸气候地形复杂的西南,绝对比轰炸中原腹地艰难得多。
于是三哥便按照珍卿的提议,先卖掉花山别墅旅游区的股份,去填岳子璋先生蜀州铣牙厂的大坑,也打算按照珍卿的提议,把江越和中原投资的产业,先少量地转移一部分到西南。不过这件事,三哥决定就不跟谢董事长商量了,根据从前议论的结果,商量了她也多半不会赞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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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8章 以此名姓还父母
这一天, 珍卿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游完水的娇娇换了衣服坐过来说:“小姑,我想改个名字。”珍卿和她旁边的杜教授, 不约而同地望向她问:“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改名?”
娇娇深呼吸一下,低头垂着眼眸说道:“今天跟小伦在溪边钓鱼, 有个男孩子晓得我叫‘娇娇’, 问我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行动要有佣人服侍, 在外面也须别人侍候着?还说了一通找不到婆家的鬼话。”谢董事长走进来扬声问她:“哪家的孩子?当着人就胡说八道?”娇娇说小伦说是东城开搪瓷厂的孟家。
谢董事长立刻知道是哪一家, 说这孟家太太是妇德典范又重男轻女,把她的独生子惯得很没体统,她便交代娇娇跟孟家人客气一些, 不过也不必十分理会他们。坐下来又问起她要改名的事。
珍卿在一旁觉得有点奇怪了。娇娇是个理智多于感情的孩子,她看书就爱看各种现实主义的,学校的课程也偏爱数理化工, 今天这点闲口角未必值得她发作, 她不爱讲人是非而特意告了状, 此刻也是刻意表现出介意的样子,便晓得这丫头说改名未必是临时起意, 多半是私下思忖已久, 今日不过借个由头提出来。
珍卿想明白这一点,看看笑眯眯在旁吃水果的谢董事长, 说娇娇想改什么名字自己改吧。珍卿收起疑惑笑着问娇娇:“你想改什么名字?”娇娇歪头似乎想了一下, 笑容温细却并不迟疑地说起来:“小姑, 你说天道最重要的创造是‘人’, 我以为, 人所以在天地之间独一无二, 就是人能不断地汲取知识,获得智慧。我觉得人有智慧才是最美的,我若改名,应该改作‘智美’‘慧美’较好。”
珍卿跟谢董事长、杜教授对视,杜教授很捧场地说两个名字都好,天然就比“娇娇”听着响亮大气。谢董事长欣然而怜惜地看着娇娇,递给她一颗剥好的荔枝,冲她温和地笑道:“我也瞧这两个名字都漂亮。”珍卿抚着娇娇半干的秀发道:“吴智美,吴慧美,我也觉得不错。你自家选一个吧。”珍卿说完自己顿了一下,“吴”这姓氏加上这俩名字,其实有一点点怪怪的,不过没说出来扫娇娇的兴。
娇娇稚嫩的脸却一派肃然,看看小姑,又看看奶奶爷爷,慢条斯理地发出惊人之语:“不,我要叫谢智美。若是随了吴姓,再多智慧之美,早晚也涸逝了。”珍卿听得眼神一顿,听娇娇说“智慧之美早晚涸逝”,珍卿第一个想到吴二姐祖怡,然后才想到娇娇之父吴祖兴。
而谢董事长却听得眼睛一亮,没想到孙辈里第一个愿意改姓的,竟是从小放在手心里捧的娇娇,之所以多疼女孩子不过是觉得她早晚嫁出去,倒没想过强逼娇娇改姓。
三哥马上也晓得娇娇欲改名,他自然没有特别的意向情绪。吴二姐听说不免想到亲大哥,心情有点复杂,可是终究对娇娇改姓名没意见,甚至说自己也不妨改个姓。谢董事长颇心动了一瞬间,但想到晋州吴家人怕要闹腾,祖怡改不改姓都没啥妨碍,也就作罢了。小英知道娇娇姐要改姓谢,她暑假里跟小朋友介绍自己,有时说姓谢有时说姓赵,不过是闹着玩呢。
对这件事最有危机感的,反倒是庸人自扰的杜太爷,他有点担心三哥也凑这个热闹。杜太爷怕自己百年归山之后,谢公馆这没章程的改姓活动会再发生,珍卿生的孩子也改姓陆甚至姓谢。珍卿夫妇赌咒发誓说不会改,这杞人忧天的老头儿才勉强放下心。
没有多久,谢公馆十六岁的孙小姐吴娇娇,通过户籍登记的方式,改却了使用十六年的名和姓。改姓名之事告知她从前姓氏的来处——她的父亲吴祖兴,也告知了她从前名字的来处——她的母亲和外婆。而娇娇父母双方的态度出奇一致,连回信说一句“知道了”也没有,似是无奈默然又似自知无法干涉。娇娇从现在开始就叫谢智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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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暑假多数时间在家养胎,妊娠反应适应了以后,陆续帮哈大钱冀行先生做了白话语法教参,这个做完才继续翻译《康斯太勃尔传》。在这期间,她一直收集李松溪先生作品的背景资料,自然跟李先生和师兄们来信颇多,交流了她从前所知了了的前情旧事。相关资料收集整理得差不多,珍卿才开始审校注释的工作。七月下旬,她去艺专和海大跟同事、学生交流过。当时董时吟跟一些学生跑来道歉,还是为上次《文学史》最后一课拦着她写书单,说不知道易先生身体不适实在抱歉……
八月初财政次长来海宁公干,娟娟姐也带孩子们来游海宁,珍卿阖家在花山盛情招待他们。珍卿还为裴俊瞩麻烦韩容亭一事,认真跟娟娟姐夫妇致歉反省,娟娟姐自然不说怪罪她,只再三叮嘱珍卿交友做事都小心些。其实,应天有大人物对谢公馆态度不友善,他们阖家都该谨慎小心一些,千万不要被抓着什么大把柄。谢公馆众人自然奉为至言听进去。
珍卿说要给李松溪先生攒个作品集,她还把从李先生跟师兄们那得来的资料,都拿出来给娟娟姐夫妇看过。娟娟姐也是瞅一眼不想瞅第二眼,说那些长篇大论、佶屈聱牙的故文,在这白话大行其道的世上本来就难流通,还要添加许多解说旧事的注释,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愿意花钱买了看。韩姐夫苦笑着说他如今也看不了这些,不过他倒是开明豁达得很,说书印出来于老人已是老怀大慰,卖不出他们多领一些送人也好。珍卿听得嘴皮子直想抽抽,还没做出来你们可真会塌台,要叫李先生听见这话非气死不可。
不过他们两口子倒是大方得很,说必定给珍卿留足编书出书的经费,到时书印出来也算上他们的功劳。
面对小师妹珍卿,娟娟姐不免跟她抱怨自己父母,说老两口子死活不愿意离开禹州,生了什么病给他们看治也不方便,想带孩子到二老膝下尽孝承欢,奈何路途遥远、琐事缠身,哪能想起来就转换舟车回去呢?娟娟姐感叹人越老就越古怪了,有她在老两口在哪里不舒坦呢?像杜太爷跟着珍卿过活不就挺好。
珍卿只能说李师父也曾身居高位,也曾做过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可惜政局跌宕一切都沦落成空,人事国势都无从关顾插手,他人到晚年不过图个清静,也还有个叶落归根的念想吧。
娟娟姐在海宁待了一个礼拜,终究带孩子回禹州探望外祖父母,珍卿让她帮忙带了好多礼物,代她转告李师父李师娘,明年生了孩子必定回去拜见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