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珍卿怀孕的日子愈深,她不但容易疲累还添了嗜睡毛病,为李师父做的作品集难以速成,只好劝说自己更耐心从容些。期间也未必一本正经地工作,她闲暇有兴致的时候,便跟家人一块研究敦煌曲子词集。
最初,珍卿跟杜教授边整理资料边讨论,论的是曲子词所展现的唐代文风民气。他们父女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指望一个夏天抱着这些敦煌曲了词,就能得出啥学术创见,马上造成新一轮的学术浪潮。这只算半学术学兴趣的事,他们在这似是枯燥繁复的工作中,得到属于文化人的恬淡趣味。
后来,珍卿又跟三哥、娇娇、四姐研究乐谱,尝试用现代乐器和编曲的方式,对曲谱中的文化信息进行整理保存,也尝试用创造性方式添补曲谱缺漏,再用大家熟悉的乐器试着演奏出来,这又是另一种快乐了。
八月中旬,《康斯太勃尔传》的印发流程开始,珍卿把之前积累的一些旧作,放进慕先生的艺专联合画展。这画展自然不用她天天去招呼着,珍卿只偶尔去展厅走走看看。
有一回去展厅,遇见上过她《文学史》的董时吟,当时小董正盯着珍卿的一幅展画出神,陡然听见易先生唤她,脸上尚有明显的忧愤痕迹,看来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珍卿过去跟小董一起看那幅画。那是珍卿在丹麦看日食之后作的画。这幅画上,被遮住的太阳戴着一圈日冕,只右下角剩下一点点明光。董时吟虔诚地问她崇拜的易先生:“先生,这是太阳即将恢复光明的一瞬,还是即将被全部遮蔽前的一瞬?”珍卿因这一语双关的提问,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告诉她这个情景跟画名一样叫做“生光”,是日食中太阳经历至暗时刻,光明即将全面来临的时候。董时吟就悚然受了震动似的,深深对珍卿鞠了一躬,说感谢先生对她的教诲,她会一直铭记在心的。珍卿倒不大适应她夸张的仪式感。
以后,董时吟特意写了一篇文章,讲她从易先生的那幅《生光》中,获得了直面黑暗向光明冲锋的力量。再晚些珍卿才听董时吟自己跟她说,支持她跟未婚夫一块上学的公公,因为诅骂当局的黑暗统治方式,不明不白地让人害死了。开明通达的公公一死,食古不化的婆婆和太婆婆,逼着她再上一年就要结婚生子。她父母竟跟夫家两重婆婆一样,觉得她未婚夫是独生子,是该早点结婚替人家延续香火,她的未婚夫也不想让长辈们伤心。然而,这些又是从前对她不坏的至亲,董时吟反抗不反抗好像都不对,所以才觉得人生在至暗时刻。
所谓才说太阳底下无新事,珍卿从前反抗过的早婚风俗,到现在她的学生也还得继续反抗。
其实看了娟娟姐的经历就知道,在这个避孕技术不发达的社会,男方若无意配合你一直避孕,结了婚难免要一直生孩子的。而董时吟不肯妥协早婚,家里威胁要断她的学费,她只好趁着暑假拼命做速记工挣钱,才不过半个月人都差不多瘦干了。
珍卿其实不喜欢干涉别人家务,也许是怀孕的人母性变强了,正巧她有孕做很多事不方便,为了帮助倔强的董时吟继续求学,便雇她当个帮忙做杂事的临时秘书。
暑假快结束了,珍卿三个月的保胎期也过去了。因为初期持续的妊娠反应,她虽然一直吃好睡好玩好,人也只稍稍胖了一点点而已,不像别的孕妇胖得那么夸张。
秋季的新学期开始了,她在两校带课的时数没增加,在艺专上的是接触颜料较少的美术理论,在海宁国大还是继续开《文学史》——若非赶上她怀孕家里又看得娇,两边校领导都预备给她加课时的。
她除了承担两校的教学任务,偶尔去其他大学做特邀讲座,讲文学、美术、外语、哲学、历史各种题目。各种名目的社团协会却是去得极少了,难以推掉的邀请三哥也跟着去,到地方大马金刀地坐着全程观摩,周围绕着一圈的女佣和保镖,别人也不好意思老揪着珍卿不放。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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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9章 锦瑟华年与谁共
从清末到民国的如许多年, 战争阴云早笼罩在国人头上,但只要枪炮没落到自己的家门口,各阶层人都颓唐而笃定地认为, 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日子,还可以无限期地拖沓下去。
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里, 珍卿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
谢公馆近来最悬而未决的一件大事, 就是恨嫁的四姐没有答应俊俊哥的求婚, 明明天天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纠结不已的四姐就是不松口, 把俊俊哥一张黑脸急得天天焦红的。
谢董事长亲自劝了不少好话,连懒得干涉人家婚姻的吴二姐,也觉得俊俊哥是踏实又真心的有情郎, 从梁州回来后劝了四姐几回回,竟也没劝动耳根子偏软的四姐,问她为什么不答应她又扭捏不言, 把亲妈亲姐都整得没脾气了。珍卿终于受了谢董事长和吴二姐的委托, 去探听当事人陆女士的心路历程。
某个礼拜天午睡起来, 珍卿敲响了陆女士的房门,随便说几句话就找了本书, 好像没有肩负任何重大使命。正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自己的陆女士, 见珍卿进来就坐在一旁看书,不像母姐急着敲定她的终身大事, 聊不了几句就直接切换到她的婚事, 并且对她有先入为主的不满意, 总觉得她又犯了老毛病, 故意折腾翟团长。
陆女士没有面对母姐的精神压力, 倒没好气地问珍卿是不是来做说客, 珍卿摊摊手很是无所谓的态度:“我也是赶鸭子上架来的,哪里会干说和的事?俊俊哥对我们一直好,你跟他结不结婚他也对我们好,其实于我有什么要紧呢?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好歹告诉我为何不愿意,若真讲得出服人的道理,我倒不必苦心婆心劝你,反能帮你劝母亲和二姐呢?”说着珍卿低头把书又往前翻一页,似是真的不会强劝她。
陆女士便秘似的憋了半天,对着镜中秾李夭桃的大美人,似幽怨似委屈地跟珍卿说:“其实,翟团长一点不讨厌,他温柔细心,办事周全,拿着一点点薪水津贴,全都舍得用在我身上,对我,可谓是千依百顺,无不应从。可他就是,就是长得太难看了!”
四姐说着懊恼地揉脸又揉头,然后晃着小妹的肩膀烦恼地说:“小五,你嫁得三哥这样的美男子,不晓得我心里的苦恼,就是翟团长跟我求婚的当晚,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确凿是嫁给翟团长了,没多久,好些小娃娃跟着我叫妈妈,奶声奶气,又嗲又甜的,瞧着比小英还可爱呢!不晓得怎地嘛,翟团长忽然就也来了,小娃娃们的脸一下都变了,变出跟翟团长如出一辙的柿饼子脸,我就,我就活活被他们吓醒了。”
说到这里四姐歪在梳妆台上,梨花带雨地跟珍卿哭诉:“翟团长人材这样好,为甚不长得气派一些?想到要跟个大柿饼子结婚,生他一串小柿饼子。将来孩子丑得没法带不说,也不敢带他们出去社交叫人来笑我。小妹你不晓得,我跟翟团长在外头吃饭碰见我从前的熟人,他们一背着我嘀嘀咕咕的,我就难过得吃不下饭。”
四姐这等大美人伤心垂泪,按理珍卿作为妹妹或嫂子,都应该感同身受、婉转劝慰。可是她发现自己怀孕变迟钝后,三叉神经也有点不受中枢神经指挥。等她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她的笑意已经布满脸庞冲出喉咙,她忍不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四姐恼羞成怒怎么都不依了,上去对珍卿又是揉脸又咯吱腋窝,要不是珍卿有孕她就要追着打了。可是珍卿被四姐挠得嘎嘎笑不停,四姐又恼又气后来也莫名笑了。
她跟珍卿推心置腹,她不敢把心事说给母姐一听,她们这二位出名成熟理智的人,必会觉得她孩子气加无理取闹,说出来不过叫她们批评和说教,骂她既然不够喜欢翟团长,或者早先就不要招他,或者发现不对早该丢开手的,折腾到现在不上不下的,弄得俊俊哥也凄风苦雨度日如年的。所以,她倒跟珍卿这无意评判她的能说一说。
两个人好容易笑闹完了,珍卿也跟四姐推心置腹了:
“四姐,若不遇到三哥这样的,我也不能跟你打包票,一定会选俊俊哥这等才德兼备,可相貌体态不尽人意者。但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要事事求全也是贪心,毕竟针无两头利啊……我当初同三哥在一起,还遭着一重年龄的考验,三哥是个志向远大的人,他生活跟事业上甚至思想上的麻烦,我也未尝不曾帮他担待许多,只是旁人不知道不觉得而已……
“谢公馆一直由母亲坐镇着,算是海宁比较开明的人家。长辈不会逼迫女儿联姻取利。你自幼也是吃穿不愁过来的,贫家女儿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条件,跟绝多女性享受不到的教育权利,你天生就拥有了。你我比大多数女性幸运得多。可幸运的人生能否长久,日子过得如何,除了出身家境,也还在乎选择跟经营的。
“你不要总想着俊俊哥貌拙,想你当初那位电力工程师胡先生,快结婚还害得你几乎身败名裂,还有在法国遇到的流水似的青年才俊,怎么个个都同你没缘分做成佳偶呢?四姐,你要问问自己的心,你想同一个什么人相守,过什么样的过日子。他的种种条件摆在一起,哪些是非计较不可的,而哪些可以不必过分计较。”
四姐愁烦地捞着珍卿的手,问若是珍卿会怎么选,珍卿捧着脸跟她叹了口气:“各人殊遇,心境也不同,我能站在你的角度设想,但代替不了你的心境感受,更代替不了你居家过日。四姐,你也是有阅历有思想的人,道理也并非不明白,关于终身大事,你还是自己做决定吧。”四姐就抱怨珍卿跟她也耍码头,就是不肯明明白白地回答她。
珍卿自己嫁了相貌上乘的三哥,说多了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未免四姐今日选了俊俊哥,日后日子过得不如意找珍卿事。所以,珍卿来之前就决定点到为止。
当然,她也设身处地地为四姐想过,俊俊哥对四姐就算不是上上之选,也一定是中上的选择,六年前如此,六年后也是如此。
四姐如今的事业似乎风生水起,但除了她的时尚嗅觉和设计能力属于她,其余事务都借了谢公馆众人的势,也借了一直帮她铲事的俊俊哥的势。若抛开谢公馆亲友提供的便利,四姐就算靠自己也能有所成就,未必能像现在轻易一飞冲天。所以四姐就算再厉害也须有人帮扶。谢公馆的娘家人自然会帮扶她,但夫家最低限度不能拖她的后腿。
首先最基础最要紧的一点,四姐丈夫得支持她抛头露面搞事业吧。遍观海宁现在的名门世家媳妇,那些所谓的新时代女性的日常,不过是去妇女会等各种机构挂名,有人组织就参加活动筹点款子做慈善,再对着报纸记者谈谈话照照相,发表一些合于时下流俗的观点意向,或者去商会、银会学跳舞学外语帮丈夫撑场面,人前背后符合当家太太的风度,又被时下的人吹嘘成新式女性了。但名媛贵妇们镶金镀银的表面功夫,跟谢公馆职业女性做的不是一码事。
总之,时下妇女界有一种奇怪的流俗:中下层家庭的女性多会出来做事,就算社会上有不谐的声音也拦不住这种趋势。反倒不少富贵人家人前赞美谢公馆的女强人们,回到家还是以媳女与男人共事挣钱为耻。所以四姐结婚后还欲经营事业,她夫家能否支持她就是一重难关。
并且,老话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四姐从小热衷追逐时尚美丽,喜欢过精致富贵的生活,出席任何一个社交场合的准备工作,就跟将军上战场一样繁复精细。四姐外刚内弱脾性又不算温驯,嫁了人强行叫她做个贤妻良母,装他个十天半月的还行,时间长了一准原形毕露。所以四姐若要婚姻美满幸福,她的丈夫须对她有大包容心,在夫家的公婆妯娌面前时时维护她。
而俊俊哥对四姐是一见钟情,你说他是见色起义也不妨。但他的上峰几次为他保大媒,家里高堂为他婚事也快急死,他这些年都遍寻理由推挡回去,除了军务繁忙没那个闲心,根底上也是一直没有放下四姐。若非俊俊哥英勇善战,屡立战功,说不好已被他拒婚的上司迫害了。就冲俊俊哥这份旷日持久的深情,他都会珍惜求之不易的四姐。对于四姐来说,很难说再能碰到他这样的痴情汉,就算有也须时间验证,恨嫁的四姐多半等不及,勉强等着心态也会崩的。
这些现实主义的分析,珍卿自然不会跟四姐说,她甚至不会跟四姐强夸俊俊哥,有些事需要当事人想明白,有的决心要当事人自己下。
其实,六年前,四姐看见俊俊哥就抱怨恶心,现在愿意跟他谈情说爱、出双入对,本身就是她心迹变化的明证,不过她还意识不到这份情意的份量。
最后,珍卿以一句“肺腑之言”结束谈话:“四姐,你若真嫌恶俊俊哥貌丑,不妨再耐心等一等,你如今事业有成,适婚的青年才俊也会对你刮目相看,说不好你的良缘还在后头呢。”四姐闻言那就更纠结了,还问珍卿朝三暮四会否不好,翟团长若知道了会怎么想嘛。
珍卿叫四姐自己看着办吧,一转头到一楼谢董事长书房,就把四姐的心态告知谢董事长和三哥,三哥跟谢董事长感叹:“惜音从小决断力差,需要他人替她下决心。”他们便开始商量怎么帮四姐下决心,要不要给再给她介绍点“青年才俊”。谢董事长把珍卿也当个智囊询问,珍卿心里的鬼主意自然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