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大人台鉴:
今遇一为难之事,不敢径直禀于事主,万请父母大人阅后帮我转告之。
女儿初至波士顿时,即偶遇叔骏表叔之女若兰。观其出入穿戴挥洒豪奢,又修学费甚昂之音乐专业,心知叔骏表叔未必有钱令其如此催耗,当时心已疑之。后来辗转听人谈论,始知若兰来美利坚一载,便依附一南洋华侨子弟陈某生活,而陈某在南洋本国已结婚有子。
若兰早令杨氏家族声誉扫地,表叔亦因其失当举止备受摧残。当我偶然知其自甘堕落事,只告知杨家大房继云表哥,并未告诉禹州之叔骏表叔,是恐表叔惨悴自苦,终日家门不宁也。
继云表哥屡次劝诫若兰,然其一贯冥顽不灵,丝毫不恤兄长之良苦用心。而后,更有好事之徒从中撮合,若兰遂嫁其男友陈某为二房,说与原配一南一北两头都大。
若兰之夫陈某传说家中巨富,听闻又是独子,挥金如土自是家常便饭,此二人皆厌烦学习苦闷,而热衷四处游兴玩耍,以致有今日之大不幸。
十一月六日,若兰夫妇二人驾车出游,因恐下雪夜半驱车急归,当经过一火车红绿灯时,火车已遽鸣于司机耳畔,若兰之夫横心抢道闯红灯,而后,其车尾与高速行驶之火车激撞。若兰夫妇当时便车毁人亡。
后闻若兰已有三月身孕,忆及幼时杨家湾村居闲事,在殓尸房亲见若兰之横死惨状,亦颇觉冥冥天道之有理无情……
若兰之夫尚有亲属在本邦,事故后早将陈某遗体收殓安葬。但陈家亲属并不承认若兰,言其本系未告父母正妻而私娶之妾,又无端翻死陈家独子,故不予收殓若兰之遗体。
当其时,我与继云表哥至出事地警局,不甚惨然惶悚之间,幸有友人帮助斡旋接洽,方顺利将若兰遗体火化,异日或可由同胞携若兰骨灰归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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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珍卿到达水牛城的警察局, 会合了因感冒而高烧的继云表哥,看着殓尸房的技士掀开白布,就见到一动不动的若兰的遗体。珍卿感到异样的陌生扭曲——若兰车祸后躯体面部皆有损伤, 她怎么看都不敢下定论。
孙叔叔和荀学姐叫珍卿别多看脸,珍卿知道若兰脖间、手背、手臂的三处痣, 最后跟眼前陌生的遗体一一对上。她跟病得厉害的继云哥, 一道作为近亲属签了字。
一个礼拜后, 得到若兰死亡噩耗的三表叔, 发电报给两位表哥和珍卿, 说要不惜代价请人将若兰骨灰带回,带到禹州老家与若兰生母同葬。
珍卿体谅三表叔丧女之痛,同着两位表哥和元礼、小庄, 包括孙叔叔和荀学姐等亲友,到处打听明年春天回国的同胞,看谁不忌讳携带死人的骨灰。还是老话说的人多力量大, 最后是小庄医学院一位前辈, 正好明年春天结业回国, 接下帮忙携带骨灰的差事。
若兰的猝然横死,继云表哥受的打击不小。杨若兰毕竟是他亲堂妹, 三表叔也是值得敬重的长辈。
珍卿一直劝慰继云表哥, 不必强揽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不然若依他的逻辑归咎,她杜珍卿岂不也成了罪人?有些事冥冥中有自发展轨迹, 再聪明的人也未必能掌控一切。
其实若兰之夫陈某, 跟珍卿同门师兄周成捷, 是普蕾特艺术学校的同班同学。珍卿把若兰做人情妇的事, 告诉了继云表哥, 继云表哥数次亲至纽约劝诫, 最终无果。
就是第一回 去纽约市度假,珍卿无意间介绍表哥与师兄认识。周师兄从继云哥处得知这个情况,大约是为“师妹的表姐”抱不平,在学校骂陈某引诱良家妇女,作为已婚男子无端让良家女成了姘妇。校内生了于陈某不利的流言,于是经陈某纨绔朋友的撮合,最终让若兰得了一重名份。
继云哥无意促成了若兰的婚姻。如今若兰身死他免不了想,若兰若不曾嫁与陈某作二房,未必会与陈某肆意游走,终于造成两人死亡的结局。
其实若兰的事,周成捷师兄也是回国前提及,珍卿才拼凑出事情的前因后果。若像继云表哥这样求全责备,连她杜珍卿和周师兄,通通对杨若兰的死负有责任了。
珍卿确实感喟若兰青年早亡,还忧心三表叔要承受丧女之痛,但她还没圣母到啥责任都揽上身。
继云表哥离开纽约省时,他的病情和心态好了很多。
他跟珍卿意味深长地说:“小花啊,我忽然想到你姑奶奶的话。小时候有一回,杨若兰跟三叔告状,说我们故意不带她玩。三叔许了好些吃的玩的,我们勉为其难让她跟着一道玩。可她玩啥都想独赢,见啥都想独占,气得我们不要三叔的东西,也不带她一起了,她就没边没沿地闹啊闹。后来,我们都到你姑奶奶面前评理,你姑奶奶捻着佛珠,平平常常地对余奶奶说:人的命,天注定。是啊,人的命,天注定,她也是娇生惯养的财主家小姐,可一次次就往泥淖里走,我们还能做点啥呢?”
珍卿赞同地点点头,继云哥叹息着拍拍她:“小花,此事已了,你好好将养身体,啥也不必想了。哥哥这就走了。”
杨若兰的骨灰被继云表哥带走,珍卿并未立刻返回达斯小镇独居,而选择在荀学姐家停居一阵。一则荀学姐要趁大雪封道前离开美国,珍卿怎么着也要多陪陪她;二则杨若兰之死还是影响她的心情,她不想立刻回去自己待着。杨若兰在车祸中丧生,珍卿最觉愧对的是三表叔杨叔骏。
荀学姐一边从容地收拾行装,一边跟珍卿整日地聊天漫游,为了配合珍卿的兴趣点,她们逛市立图书馆和美术馆最多。纽约美术馆也有不少中国唐宋画,还有北魏和唐朝的佛教造像等,珍卿看了不免想起哈大美术馆。因为身体条件不允许,她在哈大美术馆的临摹事业,目前看来要无限期地搁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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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荀学姐处理好一切事务,将于翌日坐火车到北边加国坐船。荀学姐一早就去跟孙叔叔告别。他们大约有无穷的话要说,荀学姐到下午才回到住处。她要郑重其事地请珍卿吃一顿饭,珍卿倒想自己出钱给她饯行,终究没有跟荀学姐争。
她们在夕阳中走到中国楼,点了一桌丰盛的中国菜,菜上齐了她们就举筷子开吃。健谈的荀学姐在饭桌上不说话,珍卿陪她沉默地据案大嚼,不管如何引人侧目,她们俩都埋头狂吃不吭声。
吃完晚饭天已经迷蒙黑了,两个人都高效率地吃撑了。她们出了中国楼,就漫无目的地在哥大校园散步消食。
现在,大萧条的情形稍微改善一些,哥大校园的一方方草坪中间,每走一段长路能看见亮着的路灯,一幢幢西洋风情的校园建筑,矗立在暧昧单薄的灯光中,像是威严而静默的大怪兽。
她们竞走似的无声走了许久,荀学姐终于停住脚步,仰望着秋日静谧的天空,低低说起她要说的话:“珍卿,我要走了。我会从加国坐船到s国,在那里接受一些培训,然后从s国入境我们的母国,我不会再回到海宁,会直接去我们母国最穷最苦的地方去,那里有我志同道合的人们。”
珍卿被风吹得干冷的眼眶,凌漫上一阵强烈的酸楚,她问:“你们的同志,缺少一切需要的物资,你作为地下人员待在海宁,能起的作用岂非更大?”
珍卿听见荀学姐在风中笑,过了一会儿才解释道:“怎么讲呢?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们全家人都露了相,待在特务遍布的大都市,一切行动都受掣肘,留下来的意义不大。”
说着,荀学姐仰头看着天上星星,一如刚才那般静默着。珍卿由荀学姐的话,想起到培英后不久便消失的同学——荀淑卿学姐的亲堂妹荀美兰。荀美兰跟她的红、色家庭,自六三政变后就销声匿迹,珍卿再未见过这一家人,也再未听说过他们的消息。他们生死荣辱的一切际遇,都不再与杜珍卿的生活产生联系。而荀淑卿学姐,也将踏上这样的道途,乱时时节,这已经意味着永别了。
珍卿也学荀学姐仰望星空,费好久才克制住情绪:“学姐去最穷最苦的地方,是要在绝域殊方扎根,为穷苦的民众发展教育事业吗?”荀学姐低沉地“嗯”一声。
风过枝杈的簌簌之声,伴着阒寂寒夜的不明声响,在人心上镌刻着神秘的阴影,两个人双双沉默良久,珍卿扭头看向面容安详的荀学姐——她是怀志抱真的凡间勇士,珍卿再一次对她肃然起敬,却问出闲关风月的问题:“那孙离叔叔呢?”
神情淡淡的荀学姐,抄着手咧嘴笑了,她的言词却举重若轻:“道不同不相为谋。”
珍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荀学姐没有长篇大论,却让珍卿感到意味深长。孙叔叔随着年岁阅历的增长,他的政治立场自然会有所进化,但他还是觉得继续退让妥协,能为中国争取更多的和平空间,他还赞成争取美国调停斡旋,以图在亡国与苟安中达致暂时的平衡。
“珍卿,我在海宁国立大学时,非常佩服孙离的学术造诣,更感念他对妇女运动的支持。公允地说,他在私德上无可指摘,若在承平年代必是完美伴侣。可是正值亡国灭种之危局,他的天真软弱着实令我心惊,我们最后谈到无话可说了。
“珍卿,我们荀家是最早的觉悟派,我们决不甘心坐等救世主降临。应天的韩领袖,美国的上帝,他们都不是我们的救世主。珍卿,四年前从国内出来,我对我的信念尚有犹疑,这四年我冷眼观察内外形势,最终确定只有我社会党的主义,才有望挽救这积重难返的危世。这一回我去,就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犹未悔’。”
珍卿忽然要热泪盈眶似的,因为她与仁人志士太有共鸣。不过荀学姐是乐观主义态度,她连忙收拾情绪对荀学姐笑言:“之前读印度佛教故事,见一则‘月中之兔’甚感人意。我给学姐讲一讲可好?”
正这时,有巡夜的人拿手电筒晃她们,大声喊着马上就要宵禁,告嘱两个女孩快点回去。她们俩就回到荀学姐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