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离跟当晚辈的珍卿谈论此事,里外上下都有一种不自在,但他不想给珍卿猥琐懦弱的印象,便不失含蓄地说出一个问句:“怎么,你也觉得我们不算般配?”
珍卿忍不住又叹一声,荀学姐的志向殊非寻常,孙叔叔好像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其中涉及的麻烦事太多,她也不会把疑虑摆开来说,便顾左右而言他:“孙叔叔,你别怪侄女太不修饰。在我看来,荀学姐就像一柄锋利的宝剑,可孙叔叔你呢,有可能是她宝剑的剑鞘,也可能是剑柄上的流苏穗子。”
孙叔叔愣一下,不由掩面失笑,无奈地摇头道:“说得难听一点,你觉得他像一个男人,我像一个女人?”
珍卿摊着手诚恳地说:“统治者们出于延续统治的考虑,对男女的性别角色作出狡猾的设计。但潮流走到了现代,未必女人就该荏弱无知,男人就该刚烈聪明,做人只要俯仰无愧就好,他人有何资格指摘?孙叔叔,我的意思——”
孙叔叔忽然握住珍卿的手,扑闪着两只鸳鸯蝴蝶派的温良眼睛,极尽恳切地告诉珍卿:“囡囡,你什么也不必说,叔叔并无不明之处,只是,命运自然有他的安排,凡人不必枉自牵念。”
对于荀学姐的矛盾心理,珍卿明白孙叔叔似有所觉,她就不必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
这时候,小庄和元礼跑过来,拿着珍卿收罗的关于东洋人的资料看,小庄直接嫌恶地提起话题:“小姨,东洋小鬼子天生豺狼之性,其要亡我国家、灭我种族,事实已在眼前,中国人只有同其血战,还有研究他们的必要吗?”
反倒元礼笑嘻嘻地说:“我有一位学长说:东洋根本无所谓文明文化,其文化中文明部分皆复制于我中华,东洋国人总体而言,自最高等级之天皇以下,无论男女老少,全数男盗女娼之辈也。”
第431章 狼子野心自古有
在去伊萨卡的火车上, 元礼说某国人“全数男盗女娼之辈”,珍卿和小庄立时哈哈大笑。
当然,如此一概而论地评述一国人, 确实缺了客观审慎的研究精神。但作为深受其害的中国人,此种恶评其实大快人心。
而孙叔叔作为饱学长者, 珍卿作为东洋文化的研究者, 不欲少年人以偏概全, 在面对东洋人时轻敌自误。孙叔叔向小庄和元礼提问:“你们对东洋人印象如何?”
小庄翻着眼睛回想着:“嗯, 也有好的, 不过太少。多数东洋人蛇鼠两端,表里不一,还自尊心强得过分, 一个寻常举动就会冒犯他们,一觉自尊受损就要动怒,大喊大叫的简直是豺兽之声, 有时候夸张得像要跟人决斗。哼, 决斗是西方人的传统吧, 西人都已摒弃这等陋习,我看东洋人不过表面文明, 实质野蛮落后得很。”
元礼也找到一个批判角度:
“他们繁文缛节太多, 还自诩是文明礼仪之邦,他们的行事跟文明礼仪背道而驰。我有东洋同学说东洋人都注重节俭, 可是他们看似节俭, 却在饭食酒水甚至女人上, 耗费大量的时间金钱。
“他们收到别人的贵重礼物, 恭驯之极地表示感激, 虚伪地表示不配得到这等贵礼, 得了就感觉欠了天大的人情。可讨论他们的军人侵略中国,掠夺中国的国土矿藏,这些人不但不以为耻,反而得意洋洋。我看他们啊,不论对中西的文明,都只学了一层表皮,内里还是没开化的野兽……”
四个人就此话题展开讨论,孙叔叔说也曾研究东洋人,便讲起他自己的一些心得:
“……东洋是最早进行现代化的东亚国家,但实际上,他们的身份等级制度依然严苛——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国情,确实很让人费解。这一点跟中国大不相同。中国的现代化,伴随各阶层的自由平等革命,法律也保护公民的平等自由,虽然种种原因效果不理想,但我们的方向没错。
”而东洋的有识之士则不然,他们不少上层人物,甚至着意强化他们的身份等级制度,且坚决保留他们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而要维持复杂的身份等级制度,保留繁文缛节就非常必要。因为,礼数是用来约束行为和内心的,我们国家的孔子最擅此道。“
紧接着,孙叔叔讲东洋等级社会的细节,比如他们的上下级观念非常分明,下级几乎不能违背上级命令;比如现在的东洋贵族们,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仍有特权——而且这种特权是法律保证的。比如,下等人若在住宅、衣着、饮食、言语上,有不符合他们身份的举动,贵族就有权利批评惩罚他们……
珍卿后面也补充说了一点:他们的封建家长制也很严苛。一个家庭内的家长和长子,在一家之内就像皇帝一样,家庭成员要时时处处给他们行礼,以体现他们的尊严和地位。甚至同父同母的姐姐妹妹,也被要求对哥哥弟弟行礼,以示对父权和男权的尊重服从。
元礼和小庄觉得难以理解,为何他们经济上已经现代化,伦理观念却不一同现代化,怎么有这样自相矛盾的事?
孙叔叔也费解地摇头:“这于我也是难解的,还要后人们继续探索。不过无论如何探索,我还是希望东洋的和平派,最终战胜他们的扩张派。中国自己内部兵争不止,到处生灵涂炭啊!”说着他瞅着珍卿笑一笑。
其实,孙教授也跟很多局外人一样,觉得珍卿又不曾久居东洋,在故纸堆里寻找蛛丝马迹,或者跟本地少数东洋人谈话,她最终对东洋人的研究结果,会否跟实际情况南辕北辙?而她一贯的口气偏于主战,孙教授怕她以错误的研究结果,利用她的影响力盲目地鼓吹战争。
正因为从小看着珍卿长大,孙教授也不想违心吹捧珍卿,以免她因自视过高犯错误。他也知道,珍卿大抵不会介意。
珍卿在心里暗暗摇头,从孙叔叔说的话看,他大约也以为东洋人的扩张野心,是近代以后从西方殖民者那学的,殊不知东洋本就有内生的扩张欲望,只不过唐朝时他们是自不量力,元明和清前期也没那实力。现在,他们率先成为东亚的工业强国,国力一强扩张野心就显露无疑。
而东洋人的强烈扩张野心,跟他们的身份等级制度息息相关。孙离叔叔看不清前一点,自然也看不清后一点。
珍卿通过近两年的研究,知道东洋人将身份等级制度视为”国本“,并将他们近代迅速跻身列强的原因,也归功于这个制度带来的强大动员力和执行力。珍卿甚至发现,东洋人怀着强烈的自豪感,试图对外推销身份等级制度。只不过这种逆历史潮流的制度宣传,只让人觉得东洋人神叨叨,并没有产生格外的联想。
珍卿希望更多人了解东洋人,大家将来与他们打交道时,能够以正确的认知判断他们,所以她愿意跟近亲友多谈论这些:
“其实东洋人自相矛盾的行为,要从他们恶劣的生存环境来分析。东洋多发的地质灾害,贫瘠的土地资源,封闭的生存环境,让他们必须奉行等级制度和集体主义,并把神化的天皇变成全民族的精神图腾,他们才能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还有支撑对外扩张计划的权力。
“从神话学的角度说,东洋原住民在‘万物有灵’时期,他们以为有灵魂的日月山河、树木花鸟等,绝大部分并不是正义善良的,他们多数亦正亦邪,还有完全邪恶的。而他们原生的宗教神dào教,把只要有记载的神仙,无论善恶都纳入神祗体系。神dào教又说,天皇是太阳神天照大神的后裔,将天皇拱为天神在人间的代表,他既是国家元首又是宗教领袖,为天皇尽忠意味着可以死后成神。所以东洋上层的扩张主义分子,不管他信不信天皇是神族后裔,都会充分利用‘万世一系’的天皇,作为他们熟练的愚民工具。
”东洋人的邪神崇拜和天皇崇拜,是源于恶劣生存环境的生存主义,为了达到目的放弃是非道德,是他们民族性格里天然有的,并非全是西洋人传过去的。
”所以当他们从中国引进儒教,看到中国的‘士人’们说,臣下效忠君主的前提是‘君有道’,君若无道臣民则可以推翻他。东洋人便认为中国人贪生怕死。
“他们的武士道精神强调‘不惜死’,既不惜自己死也不惜别人死,就算他们的目标非正义,为了效忠的对象也要不惜死,而现在东洋人无条件效忠的对象,也就是‘至高无上’的天皇了。他们东洋人在培养孩童时,全力训练孩童的羞耻心,告诉他们责任和名誉比生命重要,就是为了让他们效忠和服从统治者。
“他们引进儒家的礼制和孝义,偏偏撇去了儒家最高级的思想之一——‘仁恕’。所以,他们训练孩童重视责任和名誉,却叫他们做不负责和不名誉的事,这就导致畸形的社会和国人,大家看东洋人别扭也属正常。所以,他们本土的儒学家们,能跟扩张主义者沆瀣一气,提出野心勃勃的扩张政策,这是顽固的身份等级制度,给他们造成的畸形忠义观……”
看着听得神凝的元礼、小庄,珍卿最后总结陈词道:
“我觉得吧,无论是东洋人的繁文缛节,还是东洋人的表里不一,都是他们恶劣的生存环境,在本土衍生的畸形效忠和图强文化的表象。看清内核很多现象就能解释。
“其实大部分东洋老百姓,现在被洗脑得太厉害,根本不算人格独立的人了,他们容易成为没有是非道德的战争机器,这是显而易见的。即便东洋还有少数反战分子,不是被关押就是被杀害。孙叔叔,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我们中国,与东洋岛国早晚有一恶战。”
小庄紧紧握着两只拳头,沉重而庄严地问珍卿:”小姨,你觉得这个恶战,会在什么时候发起?“珍卿耸耸肩膀看窗外,叹道:”他们每一步都在发起,只是我们还没有应战。“元礼也难得沉郁地摊手道:”要应战容易,要战胜何其难?!“
孙叔叔神情怅惘一阵,看着珍卿喟然长叹,惊讶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如此全面地看待问题,就跟珍卿讨论她读的那些材料。
一直到火车站到达目的地,小庄和元礼都没怎么说话,就是听珍卿和孙叔叔讨论。
他们弃车登船前往湖对岸的别墅,只见迷蒙烟雨中的苍翠山林,像是穿着绿纱衣的美丽少女,正对着烟波淼淼的卡里嘉糊梳妆。孙叔叔对这佳山好水兴叹不已,说他在哥大上学时游览过伊萨卡,但没机会游览卡里嘉湖边的别墅,此番是借着珍卿的光了。
才到地方主人家就迎出来,珍卿的行李被下役接过去,他们一行人被巴克尔夫妇接进去。寒暄之下才晓得,孙叔叔跟巴克尔先生在纽约竟有过一面之缘,这一下就更亲切热闹了。
巴克尔夫妇如何盛情款待,并殷勤挽留小庄、元礼和孙叔叔,其实情谊不必细说,大家完全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小庄和元礼离开前问珍卿,那本《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何时写完,珍卿说还没有真正动笔呢,只是把理论和例证整理完了,将来要写肯定是胸有成竹的。孙叔叔也说,写出来最好让他先睹为快。
珍卿的论文都在收尾阶段,在这里一边调养一边写,大约明年能写到东洋人这本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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