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尹见陈文强的注意力始终在屏幕上, 就说:“那我先过去了。你记得先过去一趟, 再去上夜班。”
“好。我一会儿就过去。”
芬姐是凌晨的时候在家吐血的。她怕吓着女儿,就没有喊醒和自己睡在一张大床的女儿。捱到天亮了, 她不起来,杨丽也不以为有异常。小姑娘起来出去跑步, 然后去食堂买了母女俩早饭。
她吃了早饭, 看看时间还有点儿,就收拾家里卫生,结果就看到蹲厕的边缘溅上的血点,还有洗手盆边缘也有数个淡色的血点。她在手术室工作了这么久, 她太知道那些浓淡不一的血点, 意味的是什么情况才有的了。
“妈, 妈。”杨丽去喊母亲。“妈,洗手间上的血是不是你弄的?你哪里破了?”
芬姐背对着女儿,抹了一把眼泪,瓮声翁气没有好态度地回了一句:“我哪里也没破。”
杨丽对上这样的母亲, 只能祭出自己的法宝。
“妈, 你要不告诉我, 我就喊我哥回来。”
芬姐一骨碌就翻身坐起来, 气咻咻地指着女儿说:“你哥才去科里住了几天,你喊他回来不是耽误他吗?你忘了你哥说的李敏怎么在科里住的啦?那个才分去的大学生,人家都天天住科里的。”
“那你告诉我那些血点儿是怎么回事儿?”
“我月事来了。”芬姐又蹦噔一下子躺了回去。床板被她砸出挺大的声音来。杨丽都替她感到疼。偏芬姐还说:“你该上班了就赶紧走。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呢。”
“妈, 你不跟我说真话。你是上个月26号来的, 你忘记啦?今天是8号。”杨丽着急, 自己妈说假话都不能说像一点儿的。
芬姐叹息一声,闺女就是细心,这事儿都记得。她往夹被里缩了缩,换了自以为温柔的语气对女儿说:“丽啊,你让我躺会儿就好了,我没事儿的。我还得看着你哥哥娶媳妇,看着你嫁个好人家呢。”
杨丽被这样说话的妈妈激得眼眶发红,她咬唇想了想,转身出去了。屋子里的芬姐,眼看着女儿走出去的背影,一颗心简直如同在被大粒海盐揉搓。
这一辈子,嫁给杨卫国那个陈世美,半道被闪了;儿子——儿子要奔工作;女儿——女儿就这么扔下自己不管了……她的眼泪如同开闸泄洪时候的水流奔涌出来。
杨丽敲开对面顾主任的家门,顾光复和妻子已经上班走了,只有放暑假在家的闺女,刚刚起来在刷牙呢。
“哦,是小丽姐,有事儿吗?我爸我妈都上班去了。你不上班吗?”
“我妈病了,我要借下你家电话,跟科里请个假。”
小姑娘指着茶几上的电话说:“嗯,你打吧。”
从杨大夫搬走以后,芬姐越来越少出现不管不顾的吵嚷行为。没了她对邻居的骚扰,她们母子三人也逐渐不再被邻居鄙视。
“护士长,我妈妈病了,我想请假一天。”
“那你就休息一天了。”护士长爽快地应了,也没问杨丽她妈妈是什么病。虽然手术室这阵子手术少,但是每天早上交班前,护士长还是很忙的。
杨丽谢过顾家女儿,回家发现芬姐已经哭得不像样子了。
“妈!妈!你到底怎么了?”杨丽开始心慌了。“我请假了,这就陪你去门诊看病。”
芬姐拽过枕巾擦眼泪,女儿的去而复返让她心里舒服了很多。可误会女儿带来的情绪波动,加大了她从心底涌上来的悲哀。
杨丽去客厅拿了卷卫生纸过来,撕了一段递给母亲说:“妈,你别哭了。咱们病了就去看病呗。省院那么多主任呢。”
芬姐接过女儿递过来的卷纸,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心底蔓延上来的悲凄。她清理过鼻腔的卡他性分泌物,咳了几下,找回当妈妈的态度才说话。
“你怎么还不去上班?你不是今天要上开颅手术吗?好容易才轮到你做器械护士的,你赶紧上班去。”
“妈,我请假了。你都病了,我还管什么器械护士啊。”杨丽一腿跪在床上,手里掐着一卷卫生纸,撕了一次又一次卫生纸,不停地递给母亲擤鼻涕。
女儿的关心,让芬姐吃不住了,她极力想瞒女儿,却还是开口说道:“小丽,你说我会不会死啊?”
杨丽的眼泪就出来了。“妈,你不能死。我爸都不要我和我哥了。你不能死。”
“唉!”芬姐叹息一声,眼泪又要出来了。
杨丽哭了一会儿,又接着问她妈妈:“卫生间的那些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芬姐见躲不过,就期期艾艾地说:“天快亮时,我觉得上不来气,憋得我要想吐。然后去厕所,吐是吐了,但后来嘴里都是腥味,我开灯见是吐血……”
说着话,芬姐她的眼泪又出来。她怕死,她不想死,自己才四十三岁,儿子没娶媳妇,闺女还没说人家呢……
“妈,你起来洗脸,咱倆去医院。”
芬姐不动,被杨丽催得狠了,就说:“你傻啊。那住院要扣全勤奖。还得自己再掏钱治病的。”
“妈,你都病了,怎么还舍不得花钱?本院职工,住院只需要出20%的费用。还可以分期从工资里扣的,你怕什么啊。”
“唉!小丽,你说我怎么不怕?你哥没娶媳妇,你还没说人家,妈手里这点钱是有数的,经不起糟劲。”芬姐脸色晦暗,嘟嘟囔囔道:“我这都吐血了,肯定不是小病。你说要是癌症什么的,做不做手术,都免不了一死,最后人财两空,你俩怎么办?再说我这些年得罪那么多人,不得……”
“妈,那些事儿你就别想了。我和我哥去求陈院长、去求梁主任,他们一定会好好给你治的。”
杨丽好说歹说是把芬姐从床上劝了起来。为了做检查,杨丽只让她妈妈洗脸漱口,连口水都没给她妈妈喝,就带着人往医院走。
娘俩走到东门,杨丽借了那儿的电话,打去普外科找梁主任。被告知梁主任和谢主任都去手术室看陈院长做手术了。她又打电话去消化内科找钱主任。
护士长听完电话内容,小声地说了一句:“等会儿再打来,交班呢。”然后就果断地扣下电话。
杨丽就对母亲说:“妈,消化内科交班呢,咱俩现在过去到办公室等着了。”
芬姐胆怯了。她不敢去病房。杨丽又拽不动她,娘俩就在东门口那儿僵住了。
隔了一会儿,杨丽估摸早交班该结束了,就又打电话去消化内科,这回找到了钱主任。
“钱叔,我是杨丽。我妈今天早晨吐血了。”
钱主任得了护士长告知患者吐血找自己,交班后他就在电话机边上等着呢。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杨丽是谁,可这不妨碍他对内线电话做出正确的反应。“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人在哪儿呢?”
“我陪我妈在东门口这儿站着呢。我妈不敢去你们科。她不让我给我爸打电话,也不让我找我哥。说我哥忙,说他们科里都是开颅术后的病人,我妈”
钱主任这才对上杨丽是谁,吐血的是谁。他立即吩咐杨丽:“你带你妈妈去消化内科门诊等我,我这就过去。”
钱主任赶去门诊,仔细问病史也没问出来什么。吐血多少、除了鲜血还有什么?芬姐一概回答不出来。
钱主任气得拍自己的脑袋。他只好先给芬姐安排急诊胃镜检查。他叮嘱杨丽:“你现在带你妈妈去胃镜室,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做完胃镜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杨丽等上一个病人检查完了,才把芬姐送上检查台。她战战兢兢地陪着。做完检查,鲁大夫把芬姐撵出胃镜室,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打电话向钱主任报告结果:“胃溃疡,我怀疑有癌变。嗯,可能性很大。是,我给取了病理。单看溃疡创面波及的小血管也应该手术。暂时没见到活动性出血。钱主任,你看怎么安排了。”
钱主任没办法,虽然自己跟杨卫国是泛泛之交,但杨丽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找到自己了,自己就得把事儿办好。
“你把电话给杨丽,我跟她说。”钱主任拿着话筒,等了几秒钟,话筒里传来杨丽的哽咽:“钱叔,我妈妈是不是得要做手术啊?”
“杨丽啊,你先别哭,刚才你鲁叔跟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这事儿你现在得告诉你哥的。他才在普外跟着梁主任轮转了半年,他去找梁主任比谁都方便。该怎么治疗,你哥哥都知道的。”
“嗯嗯,谢谢钱叔。”
胡主任把陈文强拉到自己的办公室休息。俩人中午喝了不少的扎啤,跑了两趟洗手间后,就安安稳稳地在办公室里聊天了。
俩人从各科现有的技术力量,聊到最近集资买的最新型号的ct、b超,还有为各科增扩监护室床位而增加的心电监护等配套设施。
“今年秋冬,咱们省院遇上危重患者扎堆,就不会像以前那样捉襟见肘了。”陈文强踌躇满志,意气奋发,那决定大干一场的气势令胡主任心折。
胡主任拽他过来,还有事情要商量的。
“老陈,我最近留心介入放射学这块,这个你怎么看?”
“我没留心你说的这专业。”
“我看国外有些报到,他们在x光、超声、ct或者mri的引导下,经皮穿刺或者由身体原有孔管,将导管或者器械插到病变部位,不论是活检取病理,还是诊断性造影,抑或是治疗,都有独到之处。”
“你具体点儿。”
“比如说血管栓塞,既往咱们确诊了是手术取栓或者是溶栓。但是溶栓那事儿吧,尿激酶那玩意我琢磨了不少次,那要能起作用,算了,现在不说这个。只说与你外科相关的取栓。很多手术不是损伤太大导致开刀不划算,就是难做,不,是根本没法做。”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你这老小子跟我兜弯儿?”陈文强笑斥了一句。
“我是说冠脉堵塞的时候,如果我们能从外周血管下一个导丝,注射造影剂,在影像机器的引导下到堵塞之处,直接把栓子勾取出来,是不是损伤会非常小?”
陈文强点点头,催促他道:“你接着说。”
“对血栓,尤其是心梗这一块,非常有用。我想要是跟腹腔镜结合起来,对一些危险度偏高的动静脉瘘的治疗,是不是也能有好处。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能不能实现,还得借助器械。”
胡主任到卷柜里翻找一番,把一个档案袋掏出来,将里面的资料递给陈文强:“你看这些是我这几年有意收的资料。”
陈文强挨个仔细地看完,放下东西对胡主任说:“这可能是未来医学的一种治疗方向。就像腹腔镜、胸腔镜等,手术刀口越来越小,损伤也就越来越小。但是,你这里的资料显示要受线啊。你不是忘了阜外的那个骨科主任,长期在x光下正骨,最后自己手骨坏死、截肢的事儿了吧?”
胡主任叹息一声道:“老陈,你也说了是长期受线,假如能够控制受线量,假如这种治疗手段在临床大夫中普及,而不是只靠一、两个人去做,是不是就没了你说的这种危险?”
“你是想像腹腔镜那样,派一个出去学,然后回来在你们科和心血管内科推广?”
“是啊。也不是单在我们科和心内科推广,消化道出血要是能栓塞血管,也不用开堂剖腹的大干。”
“老胡,你这里涉及到一个病例数积累。没有一定的病例数累计,不可能人人都能上得了手的。不过,这既然是一个方向,咱们就不好错过了。要不我看这么地吧,你把这个调查再做得细致一点儿,如果有必要,你就去北京那几家医院走走,切实看一下他们进展的程度。然后提交一份调研报告给我,我也好拿到院务会上去。”
“行啊。等正高答辩完了,我就去京城走一趟。”
“那也行。你自己看着安排好时间。不过我可提醒你,等十月份天凉了以后,患者上来了,你就未必能走得开了啊。”
胡主任想了想说:“我怎么也得把你那书落实了。拿到样书我再走吧,不然耽误了正事儿,明年咱们医院申报正高的人得更多了。这个调研若是我说的这样,你觉得我这边影像派谁去比较合适?”
“派谁?自然要自愿报名,然后考试选拔啊。受线这事儿,咱们得让人了解最可能的危害。还有得考解剖,尤其是血管这部分。解剖不过关,送出去也未必能真学到得到东西,净白耽误工夫了。”
陈文强说的这些,胡主任都点头认同。用他的话说,从陈文强当了院长助理,俩人就没有过这样深入交流的机会。
最后落实到在哪里操作的问题。无菌手术室,这个是必须的。但十七楼没有可改动的余地了。
“老陈,急诊楼上的那个手术间,那个可以啊。”
“可改造一个手术室,又得花不少的钱。”陈文强想到要用防护铅板改装出来一间手术室,想到要花的这笔大钱,他眉心都要皱出来川字纹了。
“是啊,里面得放一台x光机,最好是1000ma的。这样造影效果才好。”胡主任笑嘻嘻地提要求。
殊不知单是改造手术间这一项,陈文强现在就拿不出这笔钱的。
敲门声响起,是ct室的护士来找。
“胡主任,哎呀,陈院长也在啊。”
“什么事儿?”胡主任问。
“胡主任,今天下午ct室就一个人值班,只开了一台机器。还有预约好的一个病人在排队呢。陈院长,你们科的杨宇带他妈妈来做腹部ct。”
“他妈妈怎么了?”陈文强皱眉问,实因为严小芬给他的印象太不好了。
“今早吐血了,急诊胃镜怀疑胃溃疡恶变。”
“那我去看看。”胡主任站起来。
陈文强也跟着站起来说:“一起去吧。”
……
胡主任很认真很仔细给芬姐做了腹部ct检查,陈文强自始自终陪着。俩人都不想说自己是什么心理。若论严小芬本人在医院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值得他俩这么对待。但是他俩作为看透人情世故的不惑之年的男人,却又忍不住对严小芬有同情之心。
全腹ct做完以后,并没有发现在其它脏器有转移征象。
陈文强就安慰杨宇兄妹俩说:“或许只是胃溃疡,先安排住院。”
杨宇带着一丝期盼问:“住内科?”
陈文强怜惜地看看他说:“去普外科吧。你也知道这样的溃疡,属于需要手术治疗的。”
“嗯。陈院长,谢谢你。胡主任,谢谢,谢谢。”杨宇红了眼圈,对陈文强和胡主任诚恳地致谢。
那胃溃疡的说法,唉……
他看看没主意的妹妹,知道自己这时候得把事情担起来,就对妹妹杨丽说:“你带妈去电梯那儿等着,我去门诊办住院手续。”
“嗯。”
“老胡,我去趟产科,老李的大儿媳妇要生产了。”
“是吗?那我回头让我老伴儿过去看看,我就不过去了。有李淑慧在呢。”
“嗯,随你。”
陈文强到了产科,见李家兄妹俩搀着小孙在走廊里溜达。问了问情况后,他去办公室找陈丽萍。
“小陈。”
“哎呦,陈院长来了。为李主任的大儿媳妇来的吧。”陈丽萍笑呵呵张罗让座。
“不坐了。小孙是你这组负责的?”
“是啊。她入院我就给她做了检查,上半夜或许能生吧。还早着呢。”
“晚上产科谁夜班?”
“小万夜班。刘立伟他媳妇。”
“等会儿交班你跟她说一声啊。”
“陈院长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安排好好的。”
“那我先谢谢了,我今晚夜班,有事儿往11楼护士办公室打电话。”
“好嘞。有事儿肯定找你去。”陈丽萍是个很爽快的人,她笑着答应了,然后把陈文强送出办公室。
陈文强到产科走了这一圈,然后到走廊对小尹和孙管理员老两口说:“我跟陈丽萍说了,她晚上会跟接班的产科大夫交代。那个我今晚夜班,有事儿她们也会喊我。我先回科里了,小尹你在这儿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