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听到这里,不让了,对李明达道:“这位郎君,您也不看这慈州是什么地方,连个湖都没有。便是虾可以在冬天的时候从海边运过来,那也是富贵人才能吃的金贵物。这酷暑时节,你叫我家郎君上哪儿给你找光明炙虾去,我看你是不想诚心和我们大郎交朋友。”
“我倒觉得是你们不诚心,主动提交朋友,却连点诚意都没有。”李明达道。
竹溪瞪眼,欲再分辩,被季知远一巴掌推到一边去。季知远本没想用力,不过轻轻一拨,竹溪小身板就踉跄地退了好几步。
季知远怒目斥他:“不得对我的朋友无礼!再这般,小心我把你赶出门去,让你睡大街!”
季知远愤怒的时候,表情尤为凶煞。竹溪虽知自家主人没有恶意,可见状身体却还是本能地颤栗了一下,之后才有理智让他恢复了正常之态,乖乖地耷拉着脑袋认错。
季知远随后就笑嘻嘻地对李明达道歉,“让我惯坏了,不懂事。十九郎想吃光明炙虾也好办,我知道一个地方,要什么有什么,就是须得劳烦十九郎多走几步,那地方在晋州。”
李明达而今在季知远面前只是个陌生人,能在她如此非分要求之下,还能保持如此良好的脾气,足以说明他平常不算脾气很凶恶的人物。至少不会碰到什么小事,就闹到怒火冲天,害人性命的地步。
季知远见李明达沉默不发话,以为她不想去晋州,自己又琢磨起来:“那不然我让竹溪跑一趟,去晋州取,就是怕这一路天太热,菜拿回来就馊了。”
“不必,忽然不想吃了。”李明达笑了笑,问季知远吃晚饭没有。
季知远摇头。
“那可否有兴趣同我去慈州驿站吃?”李明达问。
季知远怔了下,然后惊讶地看李明达,“十九郎莫非是官家人?”
李明达点头。
季知远忙再次见过,说失礼失礼。
李明达微笑着冲他点了下头,就先行下楼走在前头。
竹溪见她走得远些了,忙拉住季知远小声道:“什么官家人,我倒是看他是个毛病多的人。郎君就瞧瞧他的衣着,那料子多一般,官家人会穿成他这个样子?我看他就是个骗子!他要是官家人我就倒吊在树上。”
“胡闹,人不可貌相,你怎能仅凭衣着就判断一个人。我瞧着十九郎不一般,满身贵气,气度超绝。”季知远赞叹道。
这话在竹溪听来一点都不受用。
“别怪我说您,您看错的人还少么。就说您上个月交那俩朋友,您掏心掏肺的对他们好,还借钱给他们,结果呢,他们现在反过来咬您威逼胁迫他们陪你吃饭喝酒,还说您有龙阳之好,逼他们就范。我就没见过这世上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吃您的,喝您的,花您的钱,最后还把您名声给毁了。那些老百姓就更气人,偏偏都瞎了眼信他们,骂您是恶霸!”
“行了,我看这小兄弟就不会,我总不能因为碰见两个没良心的,我就再不结交朋友了。再者说这是去驿站,又不是去鬼门关。”季知远怪竹溪小题大做。
竹溪吞了口吐沫,“前几天我听街上人说,有人冒充外地的官差,说什么忘带钱了,让人借点,然后带他去驿站取,结果跟着走几步,人就跑了,再没踪影。可我瞧这人也像骗子,您等着瞧,等您跟着他出去了,路走一半,他一准找什么理由推脱去别的地方。”
季知远怔了下,问竹溪真有这样的事。
竹溪点头。
季知远想了下,“那我们不能当傻子,但也不能一竿子就认定他一定是骗子。且跟他走着,看看他路上怎么说,若真如你所言那般,我们再处置就是。”
李明达在酒楼门口等会儿,才见季知远主仆姗姗来迟,抱怨道:“这么慢吞吞,你们主仆有多少悄悄话要说。”
竹溪越发觉得这人是骗子,他肯定是心虚,才会觉得他们主仆有悄悄话说,遂越发坚决地看向季知远。
季知远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结账,刚刚在结账,让十九郎久等了,抱歉抱歉。”
“走吧。”李明达回身继续走在前头,身边跟着婢女碧云。
季知远看了眼,然后去瞧竹溪从博士手里接过来的马。
“大郎您瞧啊,连个马都没有,还官家人。”竹溪继续瞧不上道。
季知远蹙眉,挥挥手,让仆从牵着马从后面跟着,他就踱步跟在李明达后面。
“瞧着是去驿站的方向。”季知远道。
竹溪很有自信地冷笑一声,让季知远等一等,保不齐之后还有惊喜。
果然二人在跟其走到街头的时候,扭头走进去一间首饰铺。
“看看,来了来了,”竹溪忙道,“一会儿一定会跟大郎您借钱。”
季知远很不希望事情会被竹溪说中,他没好气地看一眼竹溪,背着手迈步走了进去。
季知远看见李明达正问一块玉佩的价格,打眼瞧了下这玉佩的成色。这位十九郎倒是好眼力,玉佩质地很好,必定是这铺里的镇店之宝了。
“多少钱?”
“三千贯。”店老板道。
李明达就转头朝季知远的方向看去。
季知远和竹溪二人顿时都在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事情中了。随即,竹溪和季知远的脸上先后浮现出怒意。
李明达立刻把玉佩拿在手里,喊道:“碧云,结账。”
这时候门口的碧云应了一声,打了个口哨,就有人牵着马赶过来,从马背上拿了一布包的钱送了进来。
老板清点价钱之后,就把剩下的钱笑眯眯地还给了侍从,十分开心的恭送李明达出门。
季知远主仆见状看傻了眼。随后再瞧李明达上了红枣骏马,那马威风凛凛,鬃毛锃亮,绝非凡品。
竹溪惊得差点掉了下巴,更加傻了眼。
季知远狠狠瞪竹溪,骂他乱言,挑拨离间,令其在心里赶紧跟人家道歉。冷哼一声,然后也赶紧笑着也骑上马,跟李明达说说笑笑并驾齐驱,去了驿站。
竹溪小跑跟在后头,脸火辣辣的,他这回可真是比直接被人打脸还难受。
到了驿站,当即就有人过来李明达的牵马,几名穿着便服的侍卫也守在门口,行礼等李明达入内。
季知远见这架势有点慌了,越发意识到这位十九郎身份不一般。转而想到自己刚才竟然听了竹溪的蛊惑,怀疑他的身份,季知远就很惭愧。说好认他做朋友的,但他却没有做到去相信自己的朋友。
“愣什么!”
季知远听到李明达的呼唤,忙憨笑着应承,忙跟着快步进门。
房遗直等人都知道公主刚刚外出,似乎有什么事要办,遂几个人都在驿站大堂等着。此刻见她回了,大家都站起身迎接,却见李明达进来后,有个凶神恶煞的高个男子,也随后进来,样子凶恶至极,跟要吃人一般。
尉迟宝琪见状,一个健步就冲过去,又喊了侍卫,语气不善地指着季知远:“哪来的大胆狂徒,敢闯驿站,滚出去!”
季知远慌了忙摆手要说不是,尉迟宝琪不及他说话,就更怒了。
“还想动手,痛快把他拿下,保护好十九郎。”
侍卫们本来见季知远跟着公主回来,因见公主也没有发话,遂当他们相识,担心下又瞧季知远那样有些担心,遂都防备地观察季知远。而今一听尉迟宝琪此言,大家心一偏,都觉得这人是擅闯者,立刻举刀。
李明达:“住手。”
与此同时,房遗直的手也落在了尉迟宝琪的肩膀上,小声提醒他这位他认定的‘凶徒’该是同公主一块回来的。房遗直的判断原因很简单,公主耳朵敏锐,如果这人真的是恶意跟随,公主早会有所发现。
尉迟宝琪怔了怔,转而听李明达说确是如此,他尴尬不已忙给季知远道歉。
季知远憨笑着挠头,表示没关系,“我常被人这样误会,说是长了一副坏人样,还有人说我就是笑,都浑身散发着血腥气。”
“你这性子倒是难得。”房遗直听季知远说话有慈州口音,心里便八成断定他应该就是和案子相关的季知远,不然公主不会特意带他回驿站。
“季知远,我刚交的朋友。”李明达和大家介绍时,顺便把手里的玉佩丢给了季知远,“见面礼。”
季知远本能地接住玉佩,一听李明达要给自己,惶恐不敢收,“是我要跟十九郎做朋友,送礼物也该我送,再说从来都是我送别人礼物,没人送我的。”
尉迟宝琪噗嗤笑起来,也见识了季知远的性子,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厚道的“凶徒”。
“我也觉得你不错,回头我们做个朋友看看?”尉迟宝琪问,接着补充一句,“不打不相识么。”
季知远早瞧着尉迟宝琪品貌不俗,一听对方主动提出和他做朋友,特别高兴地点头。但当他目光从尉迟宝琪肩头越过去,看到房遗直后,季知远笑容就更加灿烂了,总感觉今天出门是撞大运了,竟能见识这么多高贵文雅的郎君们。
尉迟宝琪忙自我介绍,然后也为季知远介绍了房遗直、狄仁杰和长孙涣等人。
季知远一听说诸位都是全国赫赫有名的开国勋贵之后,惊叹一波连这一波,他挨个见礼之后,对房遗直特别行礼,“早听过姑丈赞叹房大郎不俗,今日有幸得见,是知远之幸。”
房遗直笑了笑,“倒没想到江夏王对我有此高看,房某却不过一个常人,与大家没什么不同。”
“不同,不同大了,单论长相你和我就有很大的不同。瞧我这张凶脸,不知给我找了多少麻烦。再论才学……就不论了,我都不配和你比。”季知远害羞地笑道,当下心情极好,他能得幸一下子认识这么多贵公子,对他来说那就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荣幸。
房遗直听出季知远是个性情中人,笑叹他太客气,又请他落座。
季知远这才想起十九郎来,看向李明达。“大家的身份都十分不俗,那十九郎呢,又是哪一家勋贵之子?”
季知远说罢,见房遗直等人只笑不语。又瞧李明达,正端着茶碗无所谓的喝水。季知远越发确定这些人之中,唯独他身份不同。
十九郎,没有带姓。容貌还如此清绝,声音虽然故意压低,但有一点点像女声。
季知远雄躯一震。
“莫非是……”季知远之前听到过一些风声,说是晋阳公主到了晋州去。而今眼前这么多长安贵人在此,那公主来到慈州也不是不可能。
随即见房遗直点了头。
季知远大骇,腿一抖,忙跪下了,给晋阳公主磕了头请安。
竹溪本来就被驿站内这些身份非凡的贵公子们,惊得魂儿飞了半个。而今一听自家主人说十九郎是晋阳公主,他刚刚嘲笑衣着一般是个骗子的人,竟然是晋阳公主!
竹溪感觉有无数根箭插满自己的全身,魂飞魄散,整个人几乎是软绵绵的瘫着跪下的。
李明达笑着看眼竹溪,逗他:“这回你可以放心了。”
竹溪抖音,差点尿了裤子,“奴……奴知罪!”
李明达让他二人起身,随即喊了田邯缮来。
季知远认出田邯缮,愣了,“他……他是?”
“为了查案,确定你是否无辜,不得已为之,季大郎可否介意?”
“不不不,完全不介意。”季知远慌忙道,然后紧张地跟李明达解释,张刺史及其妻子身亡的事,真跟他一点关系没有。
“倒是解释一下,据说你在张刺史死前两日,曾拎着一只鸡子上门,当场毒死威胁他们。”既然身份挑明了,李明达就开门见山地问。
季知远回忆了下,急道:“胡说,那鸡子根本不是毒死!”
竹溪这时候也缓过神儿来,心里庆幸还好他的话没有被公主听见,所以胆子大了点。一听到自家主人又被冤枉,忙点头附和,表示真不是毒死。
“那是我家郎君外出打猎,好容易抓了只活野鸡。那玩意儿跑得快,拿到活得真很不容易。郎君先尝了死的野鸡味道不错,又听张刺史家的姑娘身子不好,野鸡参汤最补气,这才在与张刺史理论的时候,顺便拎了鸡子和几斤人参去。
不想郎君把鸡从笼子里掏出给张刺史看的时候,手劲儿猛了,把鸡掐地断气。郎君为了救活鸡子,自然要松手,谁知鸡子放在地上,扑腾两下到底还是死了。张刺史当时就喊着是郎君故意拿鸡威胁他,但真不是啊!”竹溪真心替自家郎君叫屈。
尉迟宝琪忍不住又笑,“竟还有这样的事,可真是个大误会。”
房遗直警告看他一眼。
人家郁闷难过之事,尉迟宝琪以之取笑,就有些过分了。
尉迟宝琪立刻顿悟,忙道歉,见季知远并不介意,他又笑道:“倒是难为你了。”
“早习惯了,从小我就碰到这样的事。不真正了解我性情的朋友,都极为怕我,我就是用鼻孔出个气,他们都觉得我要打人,我一着急想解释,他们就更怕了,觉得我会杀了他们。”季知远满脸无奈,“而今大了些,我已经越发收敛,不愿出门了,尽量让人少误会我。谁想到张刺史找上门了,我一解释,就又出了误会,闹得满城风雨,又把我几年前的事都挖出来说,说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霸,之所以没人敢惩处我,就是因为我有姑丈做靠山。”
李明达抓重点,凝看季知远,“几年前?”
“对,前两年发生的事。我因为在家闷久了,总要偶尔出门逛一下,瞧见那路上有一位老妪艰难推车,我就去帮忙推了两下,送她回家。谁知那老妪当夜就死了,他们就说是我害的,只因为那老妪挡了我前行的路,我就心情不爽,命人这位独居的老妪给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