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都尉和他带的工作人员在新修的路上走着, 都很快乐。
他们可以御风, 没觉得地府缺路是什么大事,现在有了路,上去走一走,觉得很开心。
一大群无所事事的鬼卒和鬼吏也很高兴, 他们甚至把在路上溜达一会当成约会, 回去叫上妻子,没有妻子的就呼朋唤友一起去压路。
整个地府的道路工程都完成了,现在只剩下种树这一件事。
刘奭本来不爱出门,被王萱和冯媛强行拽出来散步。他不工作,实在不明白她们为何如此快乐。王萱只在城中工作, 现在虽然兴奋, 也有限,冯媛却快乐的不得了。
她的日常工作是去人间把游魂带回来, 前些天试了一下, 上了路告诉他们:“往前走!”鬼魂们就浑浑噩噩的往前走, 再也不用一路上都使劲把人往正确的方向上拽。
刚刚去世的刘肇看到宽阔的大道上乌压压的全是人, 这些人穿着地府统一的制服——鬼差鬼吏鬼卒的制服几乎完全一致——高兴的在路上跑来跑去, 甚至还追逐嬉戏, 在街上翻跟头、喝酒。不禁叹了口气:“这地方的人很快活啊。”这么多游手好闲的士兵吗?
韩都尉默默无语。旁边的九胜仰天长叹:“这可是新修的路啊!”我在地府等了几百年,总算是有路了。
刘肇挺想问问他们,自己怎么死的这么早, 才二十七岁啊!怎么会这么早!
又不想显得方寸大乱, 绷住!一定要绷住!把道路翻修让人这样快乐吗?以前我想修缮驰道, 大臣们都说要慢慢来,说耗费民力。
也有许多鬼差手里牵着几个魂魄在人群中穿梭,鬼魂们有些迷茫,没感受到这种快乐。鬼差可知道,路上就跟同僚说:“这路可真好!原先牵着鬼,他们总会乱跑,还得拽回来,现在都不跑了。”
还有一些小孩找到了新的娱乐方式,这路面非常平滑,鬼的体重又很轻,他们叽叽嘎嘎的笑着,在路上打出溜滑。
刘肇又问:“看这里应该是驰道,怎么谁都能上来走?”
阿猜说:“这不是什么皇帝专用的驰道,这就是连接各个城之间的直道。”
刘肇的忽然被人群中的一个人吸引了,那是一个极其威严的中年人,看起来久居高位,颐指气使且目下无尘,他正挽着一个年轻纤弱的美人,还带了儿子——父子长得有些相似。
嬴政兴奋的程度搁在人间,准能让人三天三夜不睡觉。对吕雉说:“你看,这就是我规
划的道路!”
吕雉并不兴奋,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兴奋到这种程度,您是一位判官,每天坐在判官厅里不动弹,休息回家时家也在城里。
扶苏尽量表示兴奋:“真漂亮啊!”
他早就兴奋过了!现在完全是陪着父亲高兴。
嬴政说:“我今天放假,我们把所有的路都走一遍!”阎君只是告诉他路全部完工,规格和质量都非常好,没有请他去验收。
他现在想要看看自己的设计图实际上做出来是什么样子,做的够不够好。
吕雉心说:你还是喜欢巡游天下啊。“骑牛吗?”
“徒步。”
扶苏举了举手里的篮子:“我带了桃子和橘子,还有豆馅青团、水煮菱角和馅饼,还有苹果酒。”累了就吃一个。他现在很喜欢吃菱角。
苹果酒是和阿盈一起酿的,那味道怎么说呢,没发霉的这罐子喝起来酸酸辣辣的,的确是酒的味道,也很好喝。喝完之后也会头昏,那就当是酒吧。
吕雉强颜欢笑:“好啊,这也算踏青。”你们这都是什么爱好啊。
…
刘肇和其他死掉的皇帝又不一样,有些人迷迷糊糊,有些人急切见母亲或妻子,他却不一样,既清醒又不着急,对这里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好奇心,漠然怀念自己的生前生活。
他在路上几次确认自己真的死了,不能再复活,现在就沉默的打量这里。
皇帝一旦失去高高宫墙,森森宫苑,还有如林的甲士,就会觉得心慌不安。更何况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在这里自己不是皇帝,人家才是,真是令人压抑。
九胜问:“你不急着见父母吗?”
刘肇叹了口气。他的生母梁贵人……自己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是什么性情,从小只听人说过梁父恶逆,梁贵人怨愤而死——窦氏在位期间宫里对其他嫔妃没有一句好话。至于养母窦皇后、窦太后,在窦太后去世之前他一直都以为那就是自己的生母,虽然迫不得已灭了窦家,以免她背负王政君一样的骂名,也只是把她软禁起来。等太后死后才知道,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想要对峙又不可,为了自己的名声和过去的情分仍然让她以皇后之尊安葬。
不知道见到父母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是怒是怨?
仅以礼法维持关系并不亲近也不多说话的父亲,看起来柔和实际上包藏祸心的养母,不熟悉的亲生母亲。刘肇虽然没听说过离家出走这个词,却已经具备了相应的心态。
下意识的使出‘事不决则拖延’这一招,问:“理应先去拜访阎君。”诸侯王进京都要拜见皇帝。既然所有的鬼都归阎君管理,那他们很厉害,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一句虚词儿,不听话的人多了去了。
韩都尉说:“阎君很忙。”说实话,皇帝们可多了,又没有实权,并不尊贵。
刘肇又以一种‘看看我同行干得怎么样’的语气说:“我要看看这镇中的情况。”
韩都尉慢条斯理:“送你去见镇长,我还得回去复命。”
刘肇没学会偷偷溜走,一个太子、一个皇帝也做不出偷溜的事,也不好意思直说自己不想去,毕竟汉朝最重孝道,不管皇帝孝顺不孝顺,都要在谥号里硬塞一个孝字进去,怎么能说不想见自己父母呢?按照标准,应该痛哭流涕的飞奔过去,泣涕嚎啕。呃,做不到。
一座鬼门距离帝镇的距离和距离阎君城一样进,换句话说,设置帝镇时为了避免危险,选址在鬼门旁边。走了一会就到了帝镇。
远远的看到有一座挺大的、奇形怪状的房子,说是帐篷也不是,说是正经的房屋也不像。刘秀和刘庄站在脚手架上干活,脚手架的质量其实不咋地,如果是一个一百多斤的人上去,不到一天就能塌了,幸好鬼没有体重,拯救了豆腐渣工程。
阴丽华和儿媳妇也没闲着,她们不用繁重的体力劳动,却要盯着地上的墨点,帮他们把竹竿的下端对齐,再看竖的正不正。
辟雍修了十年,现在大致上完工了,围墙和房顶都有了,却不稳固,现在只差固定住这间房子。阴丽华用手推都能让这房子晃晃悠悠,在这样的辟雍中讲学,什么样的学生也学不进去啊!
韩都尉进去一找,镇长不在家,陪着父母出去散步了——刘盈也不在家,门上挂了牌子说了自己去向和归来的时间。
刘恒也不在家,他新找到一个很好木匠,去定制家具了,刘启和刘彻出去喝酒听曲儿。许平君和刘病已又在人间玩耍,吃吃喝喝买买买,无比的快活。刘骜在家踏踏实实的修理围墙,他的两个小美人互相搂着腰,拿了一个篮子出去买甜点。
赵飞燕在生前为了保持纤细婀娜的身材,除了每天练跳舞之外,还很严格的控制饮食,只在过年时吃点甜食,死后过了好多年才反应过来,哇,现在怎么吃都不会胖!吃呀!还等什么!
韩都尉有点懵:“还有人在镇子里吗?”哇你们好快乐,不用工作还有金山银山花销不尽。
刘邦已经完全康复了,晃晃悠悠的揣着手走出来,像是隔壁大爷一样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呦吼~你来了?这么快又死了个皇帝?这小伙是谁啊?”
刘肇见了他就皱眉头,他从来没见过站的这么歪歪斜斜的人,衣冠不整,头发还乱的像是刚起床。
韩都尉:“这位是汉高祖。”奇怪,他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安静沉稳,眼神也不左右乱飘了。
刘秀站在辟雍的高大的房顶上,双眼放空的思考房顶到底是怎么把木料都聚拢在中心并且固定起来,他对自己的要求实在是太高,长方形的房子好盖,这样巨大的圆形建筑物对技术要求非常高。远远的看到来了一群人,带来一位天子——看气质就能看出来是天子。
他翻身跳下辟雍:“又送来一个,应该是刘炟的儿子。”如果是女人那就是刘炟的皇后。
刘庄有点着急,过去先不问新来的人是谁:“都尉,你可知道我儿子在哪里?”
韩都尉:“唔?刘炟?不知道。”帝镇的屏障会在有人离开一个月之后示警,现在没有示警,没有任何问题,你们应该找扶苏。
刘肇吓了一跳,我祖父说我父亲失踪了?
刘庄急了:“他都始终十年了!那两个女人不承认杀了他,我们都快掘地三尺把帝镇翻了一遍了!帮我找找!”
“别着急!”韩都尉感觉了一下,鬼的直觉非常灵,找一个人不需要用神识扫描。而且这地方有些事不方便用神识扫过。指着竹林:“就在竹林中。”
“不竹林里我们找过两次,只有一个麻袋……”刘庄一点点的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转身就跑。只有那个麻袋没有打开看过!!还以为是别人扔下的动物呢!
刘邦刘欣跟着东汉的皇帝们一起跑过去看,韩都尉也很好奇,同样跟过去。
刘庄把‘别动’的牌子扔到旁边,小心翼翼的摘掉麻袋。
麻袋里是一个熟悉的、安静淡然的年轻人。
的确是刘炟,他刚开始崩溃、紧张、不安,慢慢变得淡然处之,听好多人在外面议论这麻袋里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些私德有亏的皇帝怎么突然变得遵纪守法,对别人的东西一点都不碰。在这十年间,他开始背《左传》,背《尚书》,等到后来实在闲得无聊,就把父亲在位期间取回来翻译出来的佛经默默的回忆了一番,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仔细琢磨琢磨,这西方的圣人说的别有妙处啊。
宋氏和梁氏也跟过来看,以此决定要不要立刻就跑。
刘庄拔出匕首割断了绳子,抓住他奋力摇晃:“你怎么不吭声!!”
刘炟淡然的甩了甩酸麻的手腕,正常人如果被捆住十年没动地方,就算没饿死,也早就肌肉萎缩成骷髅了。幸好这是个鬼。
他从嘴里掏出核桃,淡淡的问:“你们怎么不打开看看?”
宋氏都觉得很奇怪,皇帝什么都敢干,怎么不打开看看麻袋里是什么?她们原以为这麻袋要是能套上一个月就算成功,没想到一直都在这里,就没有人动过。俩人天天商量,总觉得如果自己去解开,有点怪怪的,就好像余情未了似得。
皇帝们当然敢打开一个莫名其妙的麻袋,可以,但没必要。麻袋里能装什么?
金银珠宝吗?不缺。好吃的小动物吗?别逗,好吃的东西怎么会贴一个别动的标签,早就被人吃光了。镇子里就这么多人,就这么点事,谁也不至于忘了一个麻袋。
他们暗地里猜测,这准是什么恶作剧,打算讹人或是干坏事。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让人感到好奇想要打开看一看的东西,谁知道是什么呢,好像很危险。
刘病已的好奇心很强,奈何许平君按住他,不让他拆开看。
只有刘彻猜到可能是刘炟,但认为他是为了逃避殴打而使出这招一叶障目。
刘肇生前和父亲有短短十年的父子情份,关系不好不坏,不像是刘恒对刘启那样喜爱,也不想刘启对刘彻那样抱在怀里哄着玩,也不像刘病已对刘奭那样一边不满一边疼爱。
但他还记得过去自己规规矩矩的行礼,父亲柔和的询问问题,那时候多么高贵多么威严啊,目瞪口呆:“是谁捆的?是谁这么大胆”
宋氏高声说:“是你娘!”
刘肇应声忘了过去,看到两个女人,一个端庄大气理直气壮,另一个红着眼圈抹眼泪。
刘邦心说你这话就跟骂人似得。
刘炟对这两个女人视若无物,看着长大成人的刘肇,依稀能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刘肇?”
“是我。”刘肇神色复杂,单膝跪地把他身上的绳子和落叶搀起来:“儿子,呃,我灭了窦氏一族。”
刘炟淡淡的说:“我知道,所有祭文我们都能收到。”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颇有些六根清净、斩断尘缘的模样,飘然而去,对之后发生的事漠不关心。
父母冷漠,喜爱窦氏不贤,两个妃妾狠毒的叫人难以想象,一辈子辛辛苦苦的执政被父亲喷的无以复加。这样的人生经历很适合‘看破放下’。
刘肇迷茫的看向这两个女人,对不起,真没有古书上所说的母子连心,真认不出来哪一个是自己的亲娘。
梁氏哇的一声就哭开了,踉跄着上前抱住他:“我的儿啊!!”
刘肇机智的问:“娘?娘!”
“呜呜呜呜你能认出我!呜呜呜”
刘秀颇为感慨,非常有同情心的给了他们一分钟母子相认的时间,然后把后代拎走:“朕乃光武帝。来,讲一讲你的治国。梁氏,你若再敢报复,你儿子也护不住你。”
刘肇:什么?真的是我娘干的??她在生前也这样狠辣吗?居然敢把先帝捆起来扔在树林里。这地方真奇怪啊。
韩都尉一看打不起来,就走了。他一个曾经认真研究心术和治国的人,对帝王们如何相斗非常感兴趣,没想到他们几乎不用计,直接揍。打架其实没有趣味,韩非一向认为所谓的‘游侠’是国家动乱的根源之一,但是打架的人如果是皇帝,情况就不一样了。
差距就如同‘两个人打架’和‘两个举世瞩目的名人在街边扭打撕扯互殴’,显然后者非常好看!
刘邦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把人往自己的宅院拖:“你们走错路了,高祖爷爷家在这儿!都是汉朝的皇帝,景帝之后,就该到我这儿来!”
刘秀也不在乎丢人不丢人的问题了,去就去,还能有比刘炟在麻袋里套了十年,一群人把帝镇找了几遍却没一个人想到打开麻袋看一眼跟丢人的事吗?
现在所有人都有经验了,先不问治国的问题,问他:“你现在岁数不大吧?”他懒得计算时间,这年轻的人面貌看起来是二十多岁,这不能说明什么呢?
刘肇听说这人是汉高祖之后就陷入了疑惑和敬仰的双重心态中,呐呐的说:“卒与二十七。”
刘秀叹了口气,问了另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有儿子吗?”
现在都有经验了,先不问治国如何,万一没有儿子再加上英年早逝,偌大的帝国没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不论被治理成什么样都会完蛋的!
刘肇深深的叹了口气。
刘邦开始怒喷第一个生不出儿子的西汉皇帝、成帝刘骜:“就是从你开始生不出孩子的!朕当年多能生啊,没有媳妇都生了一个长子出来,再看看你们,你们这些不肖子孙!锦衣玉食美女如云,结果呢,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让你们吃了,一个个的既短命,又生不出孩子来!看看老子当年!随便糊弄吃的,喝酒都喝不起,活的比你们都长!劳资要是没有这个寿命,现在项羽就得在这儿瞎蹦哒!天天打嬴政!”
咦?那样好像也挺好啊。这样嬴政也不会娶到老婆!真丧气,我夺取了天下,倒是成就了他在阴间的地位。什么破事。
刘肇赶紧打断愤怒的高祖:“我有儿子!有两个活下来了。在宫里始终养不活,偷偷藏在宫外养着。”
刘邦并不觉得安慰,反而更生气。皇帝的儿子只有偷偷养在宫外才能活下来,这叫什么事?他逼问道:“是皇后所生吗?你废了一个皇后又新立了一个,这两个女人怎么回事?都没生孩子?”
刘肇垂首叹息:“皇后不贤,是我无福啊。阴氏是光武皇后兄长的曾孙女,本以为如光武皇后一样,可惜她不肖,傲慢善妒,不能容人,后因巫蛊诅咒获罪。后妃邓绥仁爱谨慎,俭朴自重。我重病时,阴氏密议要断绝邓氏全族,邓绥有戚姬之忧,几乎自尽。邓绥衣饰俭朴,喜好读书,常常举荐美人给我,从来不妒忌也不索要赏赐。”简直是传说级别的好女人。
刘庄冷笑:“我娘虽然慈爱宽厚,家人却很不好。”差点灭他们全族!
阴丽华在旁边听着,也不觉得尴尬,哥哥的曾孙女和我有什么关系,是她父母管教无方。
“阴氏这傻娘们。”能让皇帝和嫔妃都知道她要杀人,和左右密议的事居然能传到别人耳朵里……且不说邓绥能不能和戚姬的姿色相比,阴氏只有愚蠢恶毒,没有半点头脑。
刘邦冷笑:“我生前从来不觉得吕雉敢杀戚姬和如意,她这才叫城府。”
刘欣立刻问:“‘“吕后真尔主矣’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