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这么一说,朱温心中倒觉得也颇有道理。
谁料敬翔忽然问道:“某但有一事不解。”
朱温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望着李振,便又望向李振。
李振见了,便笑道:“尚书请言。”
敬翔面色肃然,问:“李存曜只有三千骑兵,他为何就这般肯定,能让汴梁出现‘危局’,从而引葛通美不得不违背王命千里来援?”
李振面色一凝,迟疑道:“这……”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怎么回答,只好道:“此人惯会愚弄人心,他这般作为,或许只是虚张声势也未可知。”
敬翔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哦,那么我等如今这些分析,不知道李存曜又是否已然料到呢?”
李振无言以对。
朱温心中一叹,摆摆手道:“无论他李存曜如何了得,孤王决计不信他能用三千骑兵攻破我汴梁!你等只管安排城中排查,另外,知会汴梁附近那些大户豪商,把城外别院中的财货赶紧转进城中,以免被李存曜强夺。”
敬翔摇头道:“李曜夺了几城府库,却从未强夺过商人财货,这些大户豪商消息灵通,想必也知此事,大抵不会在意。倒是大王在城外的几处庄园别院,若有贵重之物,还需早些运进城中才是。”
朱温心头一惊,忙道:“若非子振,孤必自误!西河别院中放了些陛下所赏赐的财物,若被李存曜掠去,岂非为臣之失?快快命人起出,运入节帅王府!”
就在此时,关中不宁,也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此前李茂贞犯阙,杀宰相杜让能。
那时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自得兴元,恃功骄横。不从朝廷诏书,强行自节两镇,上表皇帝李晔,言语不逊,又辱骂宰相杜让能。李晔因此大怒,决计讨伐凤翔,杜让能谏阻道:“陛下初临大宝,国计维艰,藩镇各自为攻,不听中央号令。凤翔近在国门,臣愚以为不宜与他构怨,万一不克,后悔莫及!”
李晔道:“王室日衰,号令不出关内,此乃志士愤痛之秋。药弗瞑眩,厥疾弗瘳(服药不服到头晕目眩,病就不能痊愈)。朕不能甘心为孱懦之主,愔愔度日,坐视国土被强藩欺凌。”
杜让能依然泣下道:陛下所想要做的,正是宪宗皇帝削藩之志;不能说陛下削藩有错,只是当今局势不能做到。但恐他日臣徒受晁错之诛,却不能弭七国之祸。”
“爱卿就作晁错又如何?朕既然知道事实,自然不会效汉景帝所为,杀了爱卿。今日即加爱卿为太傅,伐岐之事由老师一体筹划。”李晔既这样说了,杜让能明知山有虎,也只能向虎山行了。
李晔又下令由嗣覃王李嗣周为京西招讨使,率禁军三万作讨伐凤翔的统帅。当时朝中还有一宰相崔昭纬,系出望族,妒杜让能之才,便暗中勾结李茂贞,移书凤翔,说是杜让能蛊惑李晔用兵岐下。李茂贞因而动怒,一面修书西川王建,罢兵言和;一面联合邠宁节度使王行瑜起兵六万以拒王师。
两军鏖战于盩厔,那禁军都是新募的市井少年,如何能与百战之余的岐兵对抗,战事方交,胜负已分。
李茂贞对王行瑜说道:“我等藩镇都是朝廷的柱石,李晔欲削藩,乃是朝中出了晁错,蛊惑圣听,我当清君之测,涤清朝宇。”
王行瑜赞同道:“我等都是朝廷有功的重臣,此番进京,还要那昏君为我加官进爵!”
二人大笑,挥师东进,大败李嗣周,占领三桥——即西、中、东渭桥;上表请诛杜让能。
李晔大骇,泣下于让能道:“后悔不听老师忠言,但朕说到做到,绝不会害老师以靡兵祸!”乃下制书罢杜让能为梧州刺史,欲令李茂贞罢兵。
李茂贞哪里肯从。杜让能只好泣别李晔道:“陛下不要以臣为念!唯求请的全尸。”乃饮鸩自尽。
李晔只得实授李茂贞凤翔、兴元两镇节度使,方使的其罢兵。这是李茂贞首次犯阙,乃表奏崔胤为相以代杜让能,李晔不敢不从。
此后便是王行瑜表求尚书令之事。李晔道:“尚书令不可封人臣。”制下王行瑜:
先祖太宗皇帝以尚书令执政,遂登大位,自是不以授人臣。惟郭子仪以大功拜尚书令,也终身避让。卿不可轻议!且封太师,号尚父,赐免死铁券,可矣!”
王行瑜见好就收,与李茂贞各自归镇去了。没多久,李茂贞又大举攻阆州。满存、杨守忠、杨守贞战死,杨复恭父子在此苟延残喘两年后,不能固守,乃与杨守亮、杨守信弃城,投奔太原。行至华州,被韩建擒获,父子三人因而被斩。
那李茂贞所表的新任宰相崔胤,小名缁郎,乃是崔安潜之侄。生的矮小身材,大腹便便,鼻梁塌陷,瘪嘴无唇。但看其平常嬉笑乐哈,为人宽宏,实则内心阴险,奸诈无比。与崔昭纬是狼狈为奸,故而能得封宰相。崔安潜曾对其亲属说过:“我父兄刻苦以立门户,终为缁郎所坏。”真是有先见之明。
而就在最近,河中节度使王重盈忽然病死,引发了河中之乱。
同时李晔见身边已无可信之人,闻翰林学士李溪文采甚佳,又忠厚老实,就将他也拜相,引为腹心,以牵制二崔。这日,李晔连续收到王珙、王珂的表章,又见李茂贞、王行瑜、韩建、朱全忠保王珙,独李克用保王珂。
李晔突然灵光一现:“河中大镇,与关内相邻,王重盈既死,子侄不和,正好收归朝廷。”将此意与李溪讨论。
李溪道:“陛下欲削藩,则河中当以文官领节,崔胤不二人选。”
李晔略一思考,大叫一声:“妙,朕观崔胤,便思卢杞,若使此人在朝,国亡不远!令他镇河中,又能稳李茂贞等藩镇之心,真可谓一石三鸟。”
然而那崔胤虽然丑陋,却是聪明至极,一得诏令,即知李晔所想,岂愿赴镇?移书李茂贞、王行瑜等,说李晔复为李溪蛊惑。二帅由是再上书道:李溪奸邪之辈,胜于杜让能,不可居君侧。
李晔回书道:军旅之事,朕与籓镇图画;至于命相,则当出朕怀。
二帅自是论奏不已,又威胁道:“不欲令兵再赴阙!”李晔无奈,只好将李溪罢相,自此脾气大坏。
这日,内供奉张承业又送来奏疏请李晔批阅,李晔一见,没好气道:“又是凤翔、邠宁奏疏?朕不阅!”
张承业上前一步道:“有太原奏疏,陛下可愿阅览?”
李晔大怒道:“李克用也是中山狼,这些藩镇个个都是觊觎朕李唐社稷的强臣,谁能真心效忠大唐!”说完,一把将承业手中奏疏打落于地。
却见张承业不慌不忙,从地上捡起李克用奏疏,递给李晔道:“藩镇既然都是恶狼,猎人难以全部捕杀,那为何不圈养一狼,以狼制狼?”
李晔闻言一震,却又觉不妥,道:“恐家狼也难改野性,吞吃群狼后,则咬其主。曹孟德岂非明证!”
“老奴岂不知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吞灭群雄后则代汉家天下,然而老奴敢献以狼制狼策,即敢以身家性命保一狼必不会攀咬其主。”
李晔知他所保者必是李克用,可是想到李克用是夷狄之辈,又曾叛乱代北,便又犹豫不决。张承业见李晔犹豫,进一步道:“李克用虽为夷狄,却蒙皇家赐姓,是其部族数百年的莫大-荣幸。虽曾叛乱于代北,不过欲父子并据二镇,以荣耀部族。之后破黄巢入长安,复唐社稷;上源驿之难,欲报仇开封,因朝廷不从,他不过发发牢骚,也不曾擅自兴兵;讨伐常山,真定指日可下,陛下一纸和解诏,他既引兵旋回。他对大唐的忠心天日可表!但观李克用近年用兵,每战皆胜,可曾有过败绩?他早已具备夺取天下的实力。他若不忠,陛下举六镇兵并王师讨伐河东,王师大败,他大可因怒陛下而乘胜举兵向阙,陛下那时可能抵挡?李克用若有为天子之异志,以其兵力的强盛,田令孜妄动干戈,讨伐河中时,他兵至东渭桥,先帝再次西幸,则其已得长安而作天子,又何待今日?然而他却因先帝西幸而上表自责,不入长安。如此来看,李克用岂是欲代唐家天下之恶狼?老奴以为,其实乃可中兴我大唐之柱石!”
李晔惊闻承业之言,方知以前对克用成见太深,回道:“爱卿肺腑之言,使朕茅塞顿开,朕确当重用李克用,复兴大唐。”乃接过李克用奏疏,见是再请王珂袭位河中,立即诏从其请。对张承业道:“朕因先帝被田令孜所惑,而至黄巢为乱九年,故而深恨宦官,独识爱卿忠义。”
张承业闻之感怀,泣下道:“老奴蒙陛下厚爱,敢不倾心效力。宦官虽有专权之人,却也有贤才之辈。如吕强直谏,曹日升救患,马存亮弥乱,杨复光讨贼,都是宦官的贤良忠谨者,老奴虽无才,愿效其德。”
李晔不比他“先帝哥哥”僖宗,读书还算用心,自然知道这些宦官中的“先贤”。这吕强乃东汉灵帝朝宦官,因黄巾军起,当庭叱责奸佞,泣谏灵帝开言路,任忠良,薄赋税,厚农桑;曹日升于大唐肃宗朝任中官,因安史乱起,南阳郡(即邓州)被贼数万围困甚急,日升奉圣命要入城宣慰,无奈道路阻绝,只带着随从几十人犯围入城,不辱使命,而使南阳军民众志成城,斗志高昂;马存亮在敬宗朝官至左神策军中尉,大权在手,大明宫内有染署工作乱,谋劫持敬宗,存亮率左军平乱,功劳最大,事后反而推辞权势,离开侍卫。这三人可谓宦官之贤良忠谨。
李晔见张承业又提到了杨复光,骤然思起杨复恭,长叹一声道:“如今思来,致杨复恭为叛,也是朕的过错,怎忘了他扶立之功?朕也当为他平反。”
李茂贞得知李晔准了李克用所请,又为杨复恭平反。遂上疏李晔,逼令李晔收回成命。李晔听张承业的计策,说是李克用表章最先至,故而准奏,天子诏书,岂能视为儿戏,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