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朱温觉得让李曜带这么区区三千兵居然直接穿自己整个中原辖区而回河东实在太没脸面,怎么说也得将李曜留下,那么濮州就是最后一站,于是连发王命旗牌,将附近能抽调的军队全部抽调到濮州方向,布下老大一个“口袋”等李曜去钻。
谁知道今天一早又接到斥候快马飞报,说李曜昨晚入夜之后忽然弃守辉州,趁着夜幕杀到曹州城下,当时天尚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睡意最浓的时刻,曹州方面得知李曜的河东骑兵忽然杀至,一边惊恐地临时组织城防,一边派人快马飞报汴州。
而朱温昨夜借酒浇愁,宴饮到三更天,这一日天刚亮就被叫醒,火气自然压都压不住。
敬翔面色尴尬,看了众将一眼,众将多次料敌失误,此时也都不敢吭声,他只好硬着头皮拱手道:“大王……汴州,如今只有三万多兵……”
朱温听得一愣,忽然想起前日自己下令调动了七万汴州军往濮州去围堵李曜,此时……只怕快到濮州了。
虽然三万守军兵力已经十倍于李曜,但朱温这段日子实在被李曜弄得心力交瘁,听说汴州只剩三万兵,居然没来由的心里一慌,忙道:“附近可还有大军?”
敬翔也听出来主公的心怯,但附近有多少兵丁,主公自己岂能不知?明显是给李曜吓到了,心中不禁一叹:“李曜此子,用兵神鬼莫测,区区三千骑兵便能搅动整个汴梁,倘若今后他在河东掌握了更大的权力,那还得了?以宣武军目前的情况来看,谁可与之争锋!”
但作为谋主,敬翔却仍不得不打起精神,道:“大王,一日便能赶到汴州的军队,附近怕是没有了。最近的仍是濮州方向,在濮州及其附近州县,共有大军十三万之多,若调动来援,汴州岂能有失?怕只怕……”
“只怕什么?”朱温忙问。
敬翔面色有些尴尬:“怕只怕李曜又忽然调转枪头往别处走了,那我等便仍是被他牵着转,如此……终究是抓不住他的。”
朱温脸色一沉,扫视了众将一眼,森然道:“如今友宁、友裕、友伦皆不在我身侧,通美也去了濮州统领大兵,汴州之安危,便在诸将身上……如今李曜奇兵来袭,尔等有何破敌之策?”
麾下诸将中走出一雄伟大汉,大声道:“大王何忧之有!李存曜小儿近来虽然猖狂,但若细看,他也未必如何了得!”
朱温一看,乃是麾下大将张归厚。此人字德坤,有机略,长于弓槊,中和末年与兄归霸投靠朱温。与秦宗权作战时,和张晊单骑格斗,张晊不敌而逃。与兖、郓贼寇作战时,持槊步斗,身中二十余箭而还(注:此事前文已有介绍,不再赘述。),朱温本以为全军覆没,见他杀回,涕泪纵横地抚着张归厚的背说道:“只要归厚全身而还,纵然损失无数兵马,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景福年间,他随朱温于郓州作战,朱温军不利,也靠张归厚殿后得以保全。
因此一看是他,朱温的脸色就温和了一些,不过仍有些严肃,问道:“德坤有何高见?”
张归厚抱拳一礼,道:“大王,纵观李存曜这月余领兵四扰来看,他虽有难测之谋,却并无死战之心,从未与我大军交手,不过是零打零碎地欺负些兵少将寡之弱旅,一旦遇见我大军,便是远远避开,足见此人只善逃窜,并无多强战力,与李存孝相比,逊之远矣。既然他不敢打硬仗,我汴州如今仍有三万大军,又是坚城绕水,他那三千骑兵有何可惧?正如大王所言,他还能飞进来不成!”
张归厚这一说,朱温听了倒也觉得有些道理,当即沉吟起来,心道:“莫非我果然将他看得高了?”
哪知道敬翔听了却不以为然,摇头道:“德坤此言差矣。”
张归厚还未说话,朱温却已然奇道:“子振何故有此一说?”
敬翔道:“大王,我等不如反过来想想。倘若我等是李存曜,此番只有三千骑兵,却要穿越敌境数千里,中有敌军大军近二十万围追堵截,且我等乃是轻装出战,后方并无丝毫辎重粮草,更无兵员补充。如此,如何战之?”
朱温与诸将听了,果然齐齐面色一变,氏叔琮摇头道:“这个仗,换了某去,那是没得打的。”
李思安则道:“若是俺来领这一军,唯战死报恩而已。”
张归厚默然无语,虎着脸点了点头,看那模样,想法倒与李思安差不多。
敬翔见了,心中了然,便道:“这便是了,如此情形之下,我等皆以为全无可打,然则李存曜不仅领兵来战,而且拖得我十数万大军兵疲马乏。诸位莫要只看到李存曜不与我大军交手,便以为此人无勇。试问当日他破泽潞、败张浚、灭赫连、定府麟……莫非都是儿戏、都是运气?人说李克用有文武双璧,某常哂之,某意,李存曜之强,远胜李存孝!想那李存孝匹夫之勇,纵然霸王在世,安可逆天?然则李存曜此举,却是以三千骑军剑指中原,兵锋所向,万夫难当,已然直追陈庆之当年,‘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之故事,实乃逆天之行!”
朱温的另一重要幕僚谋主李振虽与敬翔私交甚好,但见诸将面色难看,不禁出言解围道:“尚书所言诚然有理,但也未免过甚,李存曜虽然了得,与陈庆之相比,也还有所不如。”
李振是一片好意,朱温却觉得话题偏离了方向,摆手道:“此时不是讨论李存曜与陈庆之谁强谁弱之时,你等且说说,如今当该如何!”
如今该当如何?
一众人等,包括敬翔、李振,都觉得这是当前最要命的问题。按照之前一个多月的经验来看,李曜的行动完全是羚羊挂角毫无痕迹,根本无法按照一般思路来判断他下一步会往哪走。而眼下最大的麻烦是,他目前这一步看来是有打算要直接来汴梁走一遭了。
若是别人,三千兵来汴梁,大伙儿也只是哈哈一笑,等他来打便是。可如今大伙儿对李曜……别看那些武将嘴上不在乎,其实心里谁不发怵?跟这种仿佛自己每一个心思都会被他看穿的人对阵,就仿佛大庭广众之下没穿裤子一般,任你千般能耐、万种手段,都发挥不出来——那还怎么打?
更何况事涉汴梁,攸关大王安危,谁敢拍着胸脯说一句:“让他来,看老子弄死丫的!”
至少敬翔是全无把握的。虽然他怎么想都觉得以三千骑兵要打汴梁,实在太也说不过去,但面对李曜……他现在委实有些心虚。
李曜前次在汴梁戏弄他,当着他的面悠然出城,已然将他的威风很是铩了一铩,这次出兵月余,以他为谋主的汴军被人家戏弄得仿佛搞马拉松接力赛,现在三军疲惫,汴州空虚,偏偏濮州安然无恙却屯驻了大军……细细想来,自从跟李曜交手,就没捞到半点好处,这对于两个斗智之人而言,劣势的一方心态会更加劣势。敬翔现在便是如此,他心中升起深深地无力感,恨不能直接建议朱温:“大王啊,您老就行行好,赶紧放了人家走吧,照这么堵下去,咱就要把自己堵死了啊!”
李振看着敬翔愁眉不展,怎么都不肯再置一词,不禁有些意外。他虽然与敬翔私交甚好,但敬翔自然不会把心底的弱点坦诚相告。李振见敬翔不说,只道他是谨慎惯了,不肯在李曜这种神鬼莫测的对手面前随意定论,也就释然了。
但敬翔心里怕了李曜,李振却没有这个弱点,他想了想,便开口道:“某方才得尚书所言启发,忽然想到一事:我等之所以始终料不到李存曜之行迹,未必不是因为没有站在他的立场来思考去路。”
朱温心中似有所悟,但偏偏又抓不住那一丁点灵感,忙问:“先生此言何解?”
李振见敬翔依旧皱着眉头不说话,只道他已经陷入沉思,思考破敌之策去了,倒也不在意,只是解释道:“大王,我等原先的确轻视了李存曜,以至被其随意调动来去,疲于奔命,穷于应付,这围追堵截,完全没有发挥效用,仆本幕僚,未有建言于大王,有罪。”
朱温急道:“都火烧眉毛了,还认什么罪!那李存曜小儿天生贼狐狸,狡猾之极,我等偶有失策,也不算什么大事……先生快说,如何推测他的去路!”
李振道:“某观李存曜这月余作为,其实说来也未必神鬼莫测,不过是八个字。”
朱温忙问:“哪八个字?”
李振看了众人一眼,道:“就轻避重,以全其军;攻其必救,以调其兵。”
朱温眼前一亮:“还请先生教我!”
李振微微一笑,道:“就轻避重,以全其军。是因为李存曜手中兵力有限,而且无法补充,战死一个,就少一个,战伤一个,就多一个累赘。因此李存曜不断地声东击西,不断地进行欺骗、偷袭、转战,无非就是怕遭到太大的伤亡。他此次北归,原本就是为了将这三千骑兵带回河东,若是力拼我宣武军,麾下军兵死伤殆尽,那他何苦由来?是以我等首先可以确信的是:李存曜虽然未必不能打硬仗,但他此番却决计不肯打硬仗。”
朱温听得眼珠乱转,似在回顾和思索李曜的动向。
李振则继续道:“攻其必救,以调其兵。这是他这月余时日以来对付我军围追堵截最重要的手段,从宿州、徐州、毫州、宋州直到辉州,他真正拿下的大城只有辉州一个,但前面四州,他都趁我军兵少之时去作了即将偷袭强攻的姿态,由于这四州之地我汴梁一个都丢不得,因而我军被迫前去救援,而每每我军一动,他便仗着河东骑兵之迅速,从容地从包围圈中逃脱。”
朱温马上反应过来,问道:“先生之意是说,李存曜此番拿下辉州之后突然偷袭曹州,也是为了装作攻击汴梁,来调动我宣武军在濮州设下包围圈的大军来救汴梁,而后他便可以虚晃一枪,从容北上,从濮州轻易渡河,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李振昂然道:“正是如此!”
朱温大喜,走下主席,握住李振的手道:“先生这一说,如当头棒喝,又如拨云见日,全忠受教矣!”然后面色猛然一肃,环视众人,喝道:“众将听令!”
“喏!”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