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儿想了想,道:“郎君,若是只说支撑,存孝郎君是杀不了俺的。”
李曜略微吃了一惊,问:“何以见得?”
憨娃儿道:“前番在晋阳时,俺与存孝郎君多有切磋,若论步战,俺气力比他还长,只是他枪法比俺熟稔,能耗俺的气力,最后只合打个平手;若论马战,俺和他骑术相仿,但他用槊,俺却是棍,打不过他。而且他马战有三记绝招,分别是‘追魂箭’、‘夺魂檛’、‘断魂刺’,其中‘断魂刺’这一记,俺到现在都没想到破解之法。”
李曜还是第一次听见李存孝的马上三绝技之说,不禁问道:“这三绝技,有什么特点?”
憨娃儿道:“追魂箭其实就是反身一箭,只是他持弓拿箭速度太快,弯弓射箭也太快,若是有人马上追赶,他反身出箭的时候,敌将尚未看清,便中箭死了;夺魂檛是他左手用笔燕檛施展的,如果他与敌将一合之间未分胜负,双马交错之时,他能在百忙之中用左手抽出笔燕檛,然后瞬间反身将击中敌将后背,以他之力,就算身着重甲,不死也残了;俺觉得,断魂刺才是他马战最强绝技,这一招的动作并不是每次都一样,但气势和作用是一样的,他总能在人前力方消、后力未生之时突然爆出全力凝神一刺……”憨娃儿说到此处,闭上眼睛,似乎回忆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一刺,一往无回,当你看清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不管怎样都躲不掉、挡不住,然后精气神都松懈了……俺第一次见识这一招的时候,若非横下心来想着就算俺死也不能叫他完整无缺,不要命地挥棍打了一记‘扫地金波’,只怕从那之后,都再不敢与他交手了。”
李曜听得心神向往,不禁问道:“那你用了扫地金波这招之后如何了?”
憨娃儿苦笑道:“他留手了,一槊把俺的盔缨刺掉,俺没留手,也只是一棍把他的战马打死。”
李曜松了口气:“这么看来,你已经不差了。”他想了想,忽然说道:“但是某还记得,当初存孝二兄曾对我说过,你与他都是天生神力,但你这身量却更胜于他,只消将功夫练到柔可生刚、刚可生柔之境,便是胜他之时……如今仍未达到么?”
憨娃儿面现惭色,低头道:“俺笨得很,郎君说的俺都记得了,可就是做不到。”
李曜见他如此,心中不忍,忙道:“某不是怪责你,你不必内疚,天下间许多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说这柔可生刚,刚可生柔之境,某虽然能为你讲解,但你若教某为你示范,那就不成了。”
憨娃儿却不吭声。
李曜知道他有时候会死脑筋,钻牛角尖,也不好久劝,只好干咳一声,道:“言归正传,憨娃儿,你若见我击败存孝二兄,将他交给大王发落却不救他……你会怎么想?”
憨娃儿微微失望,迟疑了一下,道:“俺觉得他对郎君还不错。”然后又补充道:“而且他要是死了,俺今后就不知道找谁验证那断魂刺的破解之法了。”
李曜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非救他不可了。”然后转头对李袭吉和冯道正色道:“存孝二兄纵然此事做得不对,但他对某并无亏欠,当年还多有帮助,若某只因他死之后,可以少一个对手便对他落井下石,此非为人之道。因此此番北归,某是要全力相救的。不为其他,只为问心无愧。”
李袭吉叹了口气,拱手道:“明公宅心仁厚,某无话可说。”
冯道却面露喜色,道:“老师明见。”
李曜沉吟道:“看来,的确是到了北归河东之时了……只是,淮扬这三千河东精骑如何带走,倒也是桩麻烦。”
冯道奇道:“杨行密不是已经答应老师,不阻拦老师及河东骑兵离开么?”
李袭吉在一边摇头道:“此番清口大胜,明公之智、精骑之勇,杨行密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河东偏又出了乱子,大王未能一举击败李存孝叛军,声望略损,他会不会因此自食其言,如今却不好说。况且,就算杨行密不阻拦,这三千骑兵如何穿过朱温控制的中原地区而北归河东,也是一桩大麻烦。须知前次我等南下之时,朱宣朱瑾毕竟还未全败,朱温大军都在兖、郓境内,如此我等才走得顺利,如今兖、郓以归朱温掌控,淮扬与河东之间全无相连……若要走陆路,就须得绕道山南……问题是绕道山南的话,再往北走,就得过京畿,我河东三千骑兵过京畿,陛下只怕也不乐意看见,更何况这般走法,没八个月也得半年,那时节李存孝早已站稳脚跟,大王如何等得?”
他见李曜沉思不语,冯道也无话可说,便继续道:“原本某曾想过,以淮南水军之实力,我等可以走水路。但之前也说了,杨行密肯不肯放明公与这三千精骑离去尚难逆料,他那水军又如何肯做此事?再者,这三千精骑都是旱鸭子,这么远的水路走过去,只怕还未下船便要减员三成,那些战马也有同样的麻烦,吃食的马料更难处理……总之,水路只怕也行不通。”
李曜沉吟片刻,终于道:“杨行密那边,我须找个理由说服他,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消让他只消一件事便成。”
李袭吉问道:“何事?”
李曜笑了笑,答道:“无非是让他觉得,某在河东,比在淮南可以让他获利更大罢了。”
李袭吉想了想,问道:“明公有何妙策?”
李曜淡淡地道:“简单之极,让他觉得某心中野心甚大便足矣。”
李袭吉一愣,忽然一拍额头,惊道:“明公果然奇智!”
冯道毕竟年轻,缺了些对人心的理解,奇道:“老师此言,学生不解,还望老师解惑。”
李曜哼笑一声,却也不对自己的学生卖关子,答道:“杨行密若想留我在淮南,无非希望我为他效力,然则若是我野心巨大,他便会心有顾忌,因为他的年纪大我许多,若是他死后,杨渥继承王位,他必担心此子镇不住我,如此一来,我又野心巨大,这淮南可还是他杨家可保?如此我便成了烫手山芋,除非他断定能在他死前将我除掉,否则又怎敢留我?但以我如今之表现,他是否有这般把握,只怕难说。而反过来,如果我答应他,今后在河东淮南之盟上对他多予支持,他必料我北归之后将觅良机夺取河东大权,这般两相比较,自然是‘放虎归山’好过‘留虎在侧’。如此,他还会横下一条心将我留在淮南吗?”
冯道惊得喃喃自语:“竟……竟是这般?”
李袭吉哈哈一笑:“原本某还设想,若某是杨行密,即便招明公为义儿不成,拿女儿换一个天下之智的女婿也是件无比划算的买卖,却不料明公手段果然覆雨翻云,随口一计,便足以令杨行密打消这如意算盘……明公,这般谋划,某实心服口服。”
三日之后,杨行密大摆筵席,为李曜、李承嗣与史俨践行,三千铁骑如数北归。
杨行密回到府中,杨潞匆匆走来,人未至而声先到:“耶耶为何改变主意,放李存曜北归?此人若不留在淮南,今后只怕无人可制!”
杨行密抬眼便看见女儿面色发红,却是急的。他叹了口气,道:“潞儿,这道理为父如何不知?只是李存曜此人心比天高、智较海阔,他留在淮南,为父在世之时或许是我淮南臂助,一旦为父驾鹤西归,你那弟弟年轻识浅,又如何驾驭得了他?早晚必为他所害。与其留他在淮南坏我杨家基业,不如放他北归,去取了他那义父的河东也罢!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其中纷扰,却是如何说得清的?”
杨潞闻言大失所望,长叹一声:“耶耶中计了!”
杨行密对这女儿颇为宠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奇道:“何有如此一说?”
杨潞再叹一声,问道:“耶耶为何忽然觉得李存曜野心巨大,绝难制之?”
杨行密道:“昨夜他来见某,与某说了许多今后在河东如何如何……话中竟将河东之事说得全由他定一般,某稍作试探,他便说‘某之进言,大王从无不从’,他甚至……甚至还说到待今后击败朱温,他与某平分天下之语。此话虽不能信,但某却可由此断定此子心中野心巨大,绝非池中之物。”
杨潞苦笑一声:“那么,他既有如此非分之想,来我淮扬数月,此前却怎的毫无表露,偏偏到了昨夜,便忽然野心全露了?”
杨行密一呆。
杨潞摇摇头,一脸苦涩:“此人洞悉世情犹如佛陀法眼,耶耶心中顾虑,他只怕早已知晓,待欲归去之时骤然一说,耶耶失察之下,顿被其所惑,悠然放其归去。却不知这只是他的障眼之法……耶耶,前番女儿与您所论之事,李存曜虽未亲闻,却尤胜亲闻。他以此来骗过耶耶,正是为了北归河东。至于他是否真对河东有所野心,甚至对这天下有所野心,从今往后,便再不是耶耶所能顾及的了。”
杨行密恍然大悟,失声道:“糟糕,千算万算,仍被他骗了!如此却是如何是好?要不然……趁他行之不远,再派兵将他追回来?”
杨潞苦笑道:“以李存曜之智、李承嗣之威、朱八戒与史俨之勇以及河东精骑之锐,耶耶纵然出兵两万,又能留得住他们么?更何况如今耶耶已公然践行,若转眼又派兵相追,李晋阳那边如何去说?天下人会如何看待耶耶?这河东淮南之盟,还有半分存在的希望么?”
杨行密愕然半响,忽的仰天长叹:“失策,大失策也!李存曜……此真人杰,我不及矣!”
杨潞怅然若失,望着窗外云卷云舒,再不愿多说半句。
南边李曜刚走,河东李克用却沉不住气,觉得邢州有李存孝天下之勇一时难克,王镕那边却没什么不能打的,上次在邢州败了一阵,正可以找王镕撒撒气,于是亲提大军再次东征,未免李曜不在而转运不畅,留盖寓驻守太原。因是打镇州,故将刘仁恭也留下,刘仁恭遂百方讨好盖寓,又以刘夫人同宗,认作姐姐,逐渐在太原站稳脚跟。
李克用再次出兵河北,是自缚马关东下,击平山,渡滹水,攻下白马关。王镕方用兵抗拒李匡筹,闻克用连下四关,心下甚惧,哭于众将道:“想我王氏先辈何等威烈,传到我手里,本想再震先祖雄风,却为四邻欺我年幼。成德四州连遭他人践踏,我怎么这般懦弱啊!”
符习因斩李匡威有大功,为王镕信任,擢升为军将,此时问主公这般说话,便上前道:“其时势所然,非大王之过。以仆揣测,河东有主天下之气象,大王不如举四州依附,可存王氏基业,不可再逆天与河东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