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惫懒的样子令澹台道齐双眉凌厉一挑,似乎就要发作,季玄婴却忍不住嘴角一动,似乎是笑了一下,日光下,季玄婴这一丝很微淡的笑容颇为动人,这笑容不算多么眩目,却别有一番韵味,但他刚刚露出了一丝笑意,脸上的表情却突然间僵住了,显得有些怪异,迅速变成了十分难受的样子,紧接着整张面孔都开始微微抽搐起来,显得颇为不适,一副想要呕吐的模样,师映川见了,连忙问道:“怎么了?”季玄婴皱起眉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随即而来的却是更强烈的反应,季玄婴立刻站了起来,瞬间闪身来到几丈外,扶着一棵大树便开始弯腰干呕,师映川连忙过去扶住他,用手轻拍着季玄婴的后背,道:“没事罢?”
强烈的恶心感令季玄婴不禁用力握紧了右拳,他不断地干呕,刺激得眼泪都有些沁了出来,师映川赶紧去取了水囊,等季玄婴终于开始渐渐平静了下来,便递水给他:“快点喝几口……还恶心吗?胃里是不是特别难受?”季玄婴接过水囊一连喝了许多,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表情轻松了一些,道:“……我没事,已经习惯了,这段时间经常这样。”师映川微微拧眉:“经常?”季玄婴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没什么,这是正常的反应,我问过郎中。”
师映川沉默了一下,然后认真观察着季玄婴的腹部,他当然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但他还是伸出手,有点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在他碰触到对方腹部的一刹那,季玄婴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少年的手掌在他的肚子上慢慢地游移着,夏季里十分炎热,衣服都穿得很少,此刻那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令季玄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很习惯,但是也并不排斥,而此时师映川因为刚才看见季玄婴的糟糕情况,所以盯着对方的眼神中显得有些不善,但是就当他想要狠狠埋怨季玄婴一顿时,某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却涌上心头,于是刚刚积聚起来的几分恼怒之意就都无奈地化为了一声轻叹,师映川一边小心地摸着季玄婴的腹部,一边低声道:“我都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应该跟着我们上路,可你却偏偏非要这么一意孤行,你这个人怎么就生得这么一副倔脾气……”
师映川的唠叨忽地戛然而止。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抚上了少年的头顶,素白的手掌如玉生辉,十分养眼,师映川顿时身子微微一震,喉中似乎极其模糊不清地‘啊’了一声,脑子里登时一片混沌,而季玄婴则有些意外于掌下发丝的柔顺,微扬起了浓淡有致的眉毛,此刻他突然莫名地生出一股冲动,很想好好摸一摸这一头光滑的黑发,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这个念头,心平气和地对师映川说道:“……你不用担心什么,我自己一直都在注意,这个孩子也有你的一半,我会对它负责,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自己最清楚,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当初我也不会离开白虹宫,一个人出来找你。”
师映川感觉到头顶上那只手的温暖,这只来得太过突然的手轻而易举地攫住了他的注意力,他也许应该庆幸自己此刻没有直接面对那双黑亮的眼睛,季玄婴的手很漂亮,也很柔软,他应该是觉得舒服的,可这样的接触却让他打心眼儿里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有些慌乱,如果不是他如今已经有了不错的养气功夫,此时很有可能出现过大的反应,而这时师映川只是这么一愣神,鼻子里却已经吸入一丝淡淡的香气,清清淡淡,风风爽爽,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又更浓地嗅到了这股气息,两人距离这么近,很容易闻到彼此的气味,那是季玄婴身上的味道,师映川记得那本来是一种幽幽的清新味道,有点明朗有点芬芳,很洁净,像是香气并不馥郁的花,但是两人这段时间没有见面,现在再相遇时,师映川却发现季玄婴身上的味道似乎变了,多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气味,很难形容究竟是什么,但令人闻到之后就觉得很舒服,很干净,很想再多闻几下,有点近乎迷醉的意味,就仿佛是被温暖的阳光温柔包围,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也许这就是怀孕所带来的变化罢。
两人现在的距离当真是探手可及,热烘烘的风中好象也裹挟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断地兜转缭绕,师映川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季玄婴,正好季玄婴也低头看他,入目的是男子清润如玉石一般的眼神,两人目光接触的瞬间,季玄婴似乎有些意外,略显锐利的眉梢微微弯了一下,这时季玄婴的手还放在师映川的头上,这个动作使得两人看起来就好象一对情人那样亲密,师映川突然间没有理由地局促起来,他的脑海中在瞬间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却错过了季玄婴此时脸上那一丝极微妙的表情变化。
本来这也就罢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季玄婴放在师映川头顶的那只手却有意无意滑了下来,碰到了师映川的耳朵,一丝细腻温热的感觉顿时就从被碰触到的地方扩散开来,师映川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移了半步,脱离了季玄婴的手,然而就在这么一刹那,师映川耳中似乎隐隐传来了一声轻叹,顿时就把少年原本就有些杂乱的思绪给搅得更是乱糟糟地没个着落处,但师映川好歹养气功夫还算到家,一分神之后,立刻就垂下眼皮,尽量不露声色地掩饰住自己有些古怪的心思,很快就让一颗心强行恢复了平静,他刚才的心情说实话,确实是有些微妙的,但是……又无法形容那究竟是什么。
周围一片安静,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树上繁密的枝叶中探头出来,好奇地向下看去,似乎是想看看下面的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澹台道齐早就已经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古怪,这一对年轻人彼此无论是动作还是言语,根本都没有正常情侣的那种亲昵,相反还有些不自然,这是很不合常理的,终究是和正常情侣不一样,而且师映川的年纪还这么小,季玄婴一个成年人又如何会对其轻易产生情愫,更不必说心甘情愿地委身人下,以男子之身为这么一个少年怀上孩子。
但澹台道齐如今心中只记挂着关于藏无真的一系列问题,对于小辈们之间的纠葛无心也无意去过多地干涉,因此他虽然察觉到了异状,却并没有询问什么,只重新闭目养神。
三人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半晌,等到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过去,澹台道齐便睁开眼睛,道:“……好了,可以上路了。”师映川正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蔚蓝澄净的天空,听了这话就坐了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叶,咧嘴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牙,他看了一旁的季玄婴一眼,然后就对澹台道齐说道:“他身上不方便,今天晚上我们不能再露宿在外面了,还是得找个地方住着才行。”澹台道齐听了,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季玄婴正在擦拭着自己的佩剑,闻言也和澹台道齐一样并无表示,看上去很是清雅平静,师映川蹲在他面前,问道:“你现在觉得哪里难受没有?要不,等咱们再走走,到了前面有集市之类的地方,我弄一辆马车给你坐着怎么样?就不要再骑马了。”
季玄婴望着少年带有关切之意的清秀面孔,不觉微扯了一下嘴角,道:“……不必了,我现在的身体情况与从前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你不用这样。”师映川有些烦恼地挠了挠头,他看看树阴外那炽热的阳光,考虑了一下,随即就从衣服里取出那串挂在脖子上的寒心玉,说道:“那你热不热?这天气正是热的时候,要不然你先把这寒心玉带在身上罢,可以驱暑,能舒服很多。”季玄婴看了少年拿出来的那串珠子,摇头道:“不必,你自己拿着就是。”
这时澹台道齐已经上了马,季玄婴收起佩剑,起身走到自己的那匹正在吃草的白马面前,从树上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师映川立刻叫道:“哎,慢点慢点,别闪到腰了!”说着,自己也上了马,三人便迎着日头继续赶路。
……
大周境内,某处通往万剑山方向的驿道。
此时正是盛夏时节,天气十分炎热,大道上赶路的行人大都无精打采的,有人以车马代步,也有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疾驰而过,更多的则是徒步行路,路上偶尔有马车飞快驶过,就弄得尘土飞扬,
大路上有一人一马走在往来赶路的行人当中,马背上的人穿着粗布制成的普通白袍,头上戴着一顶帷帽,上面垂下来用以遮挡风尘的白色粗纱掩住了容貌,看不到样子,不过从身段来看,必然是个男子无疑,此人打扮普通,座下所骑的也不过是很寻常的马匹,一人一马并不引人注目,这时正是中午,天气很热,路上的人都是埋头赶路,或者找阴凉一些的地方避暑,要么就是神色匆匆而行,但这人却是缓辔径直向前,好象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
这段路走了不久,前面不远处便出现了三岔路口,周围是一片树林,零星分布着一些酒馆茶铺等等,供行人歇脚住宿,白衣人将马停在一家二层的酒楼前,拴了马,这才走进这间谈不上什么档次的酒楼。
这白衣人身材颇高,比一般男子要高出大半个头左右,身姿挺拔,酒楼里吃饭的武者不在少数,不过这名白衣人看起来却不像是练家子,也没有随身携带着兵器,这时店伙计上前招呼,可能是见对方衣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所以伙计也有些漫不经心,只懒洋洋地招呼道:“客官要来点什么?”
“……一荤一素两个菜,再来几个馒头,一壶酒。”一个声音不曲不折地道,平和之间却有一丝淡淡的凉意,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这声音仿佛有着某种魔力,在响起的那一刻,令人眼前顿时仿佛看到了晴空万里,听到了流水潺潺,与此同时,白衣人随手取下了头上戴着的简易帷帽,露出了一张表情平淡的面庞。
☆、八十七、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白衣人取下帷帽的一刹那,周围顿时一片寂静,这里坐着的人当中不乏走南闯北之辈,也算是见多识广,所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自然不在少数,如此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地也就过了那种单纯以貌取人的阶段,对于很多有见识的人来说,有些人外表亮丽,然而却很是乏味,往往俗不可耐,没有那种令人迷醉的力量,就好比此时靠窗户位置的一个十来岁少年,形貌确实十分秀丽漂亮,但这‘漂亮’与‘美’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美’固然能够令人赏心悦目,而那少年的漂亮却是不会给人太多的触动和享受的。
但这白衣人却是不同,这其实与他的容貌关系已经不是太大了,远远超过了令他人欣赏倾慕的层次,是一种近乎极致的美,举手投足之间,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符合着某种自然的韵律,丰采清华,完全令人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倒,他的表情不算鲜明,可他根本也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表情,只要他这个人站在这里,就如同一幅绝世名画,那店伙计微微张着嘴,表情呆滞,在这年轻的伙计眼前,白衣人长身玉立,几若天人,这一幕,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伙计呆愣愣地盯着对方,眼前这位,只怕真正的仙人也就是这样了罢?
这时只见这白衣人眼睛微动,寒幽的清光乍然闪现,于是那店伙计就对上了一双清如冬湖之水的黑眸,那眼眸之内似乎就是一股清泉,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沾染尘埃的浑浊之感,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沉稳如山岳,不动似古潭寂水的气息,与这样的一双眼睛相对着,顿时一切莫名的心思就统统都马上消散了,散得干干净净,但这伙计不过是普通人而已,实在难以稳住心神,不过就在这时,那白衣人微微眯眼,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温平地开口道:“……一荤一素两个菜,再来几个馒头,一壶酒。”
对方的语气是不变的平和,沉稳而浑厚,但这回却好象黄钟大吕一般,振聋发聩,虽然很平淡,其中却好象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显得越发惊人,令那伙计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整个人清醒过来,忙唯唯诺诺地道:“就来,就来,客官稍等,小的马上就来……”这一次却是垂着头,再不敢看白衣人一眼,忙忙地去了厨房。
白衣人神情自若,他并没有因为与那伙计彼此地位的巨大差异而表现出明显的居高临下之态,但也绝对没有接受任何人亲近的意思,他向四周环视一遭,一双清澈明眸当中微微荡漾着海波也似的澜漪,但凡被他看到之人,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从心底涌出,就好象是正面对着自家最威严的长辈一样,不由自主地拘谨小心起来,其中甚至包括几个已经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人,然后就见这白衣人环视一圈之后,便朝着一个靠窗的空位走了过去,坐下来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一动也不动。
酒楼里再不似先前那样喧闹,所有人在交谈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没有谁强制他们这样做,但偏偏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由自主地有这种拘束的感觉,虽然这白衣人通身的打扮再普通不过,但只看这风采气度,就知道此人必定是一位大人物,别说周围寻常的百姓不敢多看对方,就连那些平时艺高人胆大的武者也都下意识地不朝白衣人所在的方向注目,其中有一个修为不错的中年人眼中满是震惊之色,或许其他人都没有发现,这白衣人给人的感觉虽然并非汪洋大海,也不是孤峻绝峰,看起来甚至不像是一个武者,可正是这股平静之下,却似乎隐藏着无尽的浩瀚力量,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中年人就有一种非常压抑的感觉,终于,他忍不住凝目望去,但就在这时,白衣人的目光却是转了过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中年人体内的血液流动毫无征兆地突然一震,紧接着骤然加速,然后白衣人便淡淡收回了视线,中年人体内的异常也随之消失,眨眼间归于平静,但就是这一瞬间的经历,却已经让此人心中生出无尽的震动与惊骇,对方那种深邃的眼神立刻就让人有一种来自本能的最直接认知:此人决不是表面展示出来的这样清润平和。
不多时,饭菜送了上来,白衣人拿起被伙计特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筷子,开始吃了起来,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应到周围一些人的敬畏,其实他今日之所以选择了这间酒楼,是因为很多年前在经过这里时,他与那个人就曾经在这里吃过饭,喝过酒,而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踏足过此处了,所以此刻坐在这里,更多的只是一种追忆和缅怀,在这种微妙心情的作用下,白衣人替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拿起杯子凑近嘴唇,淡淡饮上一口,同时心绪轻微波动了一下,紧接着重新平静下来,再无波澜。
酒水入喉,与多年前的味道却有了很大的不同,虽然味道还可以,甚至比当年在这里喝的酒滋味更好一些,但终究已经不是从前的味道了,白衣人细细品咂着,心中有些惘然若失,也许这世间之事就是这样有得有失罢,眼下故地重游,想要再品尝一下当初的酒,却已经无法做到了,身边也不再有当初的那个人,就好比自己如今虽然修为绝顶,却再也不能回到当年--逝去的既然已经逝去,就不可再得了,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往往到最后都没有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结果。
这种无法言说的低落却清醒的感觉伴随着酒液流入腹中,白衣人低头看着杯里透明无色的酒水,脸上倏然闪过什么,随即又归于平淡,他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喝了两杯酒,便结帐离开了酒楼,骑马继续赶路,道路两旁树影婆娑,从枝叶缝隙中漏下的点点光斑耀眼而明媚,白衣人隔着面前的遮纱看向远处,如泉水般净澈的双眸动也不动,眼中便如浮光掠影一般,璀璨动人,那是比烈日还要明亮的光芒,但实际上却是有些失神,他想起那个被自己囚禁在舍身崖多年、如今已经脱困的人,心中一时间有些无法言说的滋味,但随即白衣人便似乎自嘲地一哂,自己本就是一个冷酷无情之人,又哪里有什么应断未断之情可言?
求道之路多坎坷,之所以会深深锥痛人心,也许就在于先有情而后无情罢……白衣人想起自己当年斩情求道的往事,忽然之间就有些难以释怀的惘然之感,那个人的灿烂笑容,无数次在耳边喃喃的多情爱语,那温柔的一切,这些都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记忆,然而当年在自己看来,这一切虽好,但是在求道之路面前,似乎就不算什么了,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包括往日里情深意重的爱侣,所以当初才会决然而然地斩却尘缘,飘身而去以求大道--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我平生求道之心从未改变过,只是,终究还是对不起你。”白衣人低声一叹,一股莫名的情绪就好似一条深静的溪流,在心底汩汩流淌,其实修为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已经是万般行事但随本心而已,往往念头十分通达,根本不受平常人自身的那种制约,而这天地之间能够对他造成束缚的人与事,都也已经太少太少,可是如此一来,为什么心中还有着无尽的遗憾?环顾这江山如画,四海锦绣,一切的一切,恍若久久一梦。
正在这时,白衣人突然眉头一皱,脸色骤然苍白,一股早已熟悉的痛苦又一次如期席卷而至,眨眼间白皙的额角就已经冒出了细密的冷汗,白衣人深深皱眉,竭力忍耐着,他艰难拽紧了缰绳,让马向道边的树林里走去。
马儿才走到树下,白衣人就已因为从心口传来的剧痛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他从马背上颓然翻倒下来,摔落草地,头上戴着的帷帽也掉到了一旁,露出一张明显苍白起来的脸,白衣人面部的肌肉仿佛僵硬了,绷得死紧,漆黑的瞳孔也在急剧地不断扩张收缩,由于疼痛实在太过剧烈,眼睛里甚至已经冒出了血丝,白衣人一只手紧紧按住心口位置,却并不能缓解半分痛苦,唯见整个身躯都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但那水波不兴的眼睛里却隐藏了某种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更深层的一些东西,反而让眼睛变得很亮,非常亮,就仿佛是宝剑上微微流动着的清丽寒光,衬着他苍白的脸色,居然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剧烈的疼痛中,白衣人的双眸却依然是那般平静,他恍惚想起那人当年被囚禁在舍身崖时的狂笑,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你中了我的摧心剑,每三日就会有一个时辰剑伤发作,痛彻心扉……你既然负我良多,那么你就也尝一尝这心痛的滋味罢,有生之年永远受这摧心之苦,让你知道究竟什么叫作心如刀割!”
这种几乎能把一个正常人逼疯的疼痛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才逐渐消失,此时白衣人全身上下的衣物包括鞋袜,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微微喘着气,脸色逐渐恢复过来,这时日光照在那白皙的脸颊上,也照亮了那双黑眸,甚至将眼底最深处的那一抹自嘲之色也照得清清楚楚,令人一览无遗。
白衣人捡起帷帽戴上,重新上了马,他微闭着双眼,似乎想借着这样炎热的风定下心神,他没有看着路,却准确无误地指挥着马儿前行,一时间听着夏风拂过的阵阵树涛之声,忽然只想就此睡去,对于有些人有些事,往往觉得已经忘记了,彻底淡忘,就像鲜花盛放又开败,然而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在经过某个地方,看到某些东西,听见某些声音的时候,那些本以为统统忘记的一切,也许就在这一刻从记忆深处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姿态跳出来。
蝉声被拖长,有气无力,树上的叶子似乎都快被烤焦了,一人一马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远处开始有河流的声音,这时隐隐有歌声从河那边传过来,以白衣人的耳力,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首家喻户晓,几乎人人都会唱的小曲,是一首情歌,如同溪水缓缓流淌在心上,白衣人听到这歌声,不由得心神一动,他忽然睁开了微闭的双眼,那清澈冷毅的眼眸里凭空多出了很多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这首歌他是很熟悉的,因为当年那个人经常会为他唱这支曲子,其实说来也有些好笑,那人明明声音很好听,但唱起歌来却偏偏五音不全,好好的一首曲子被唱得简直不成调,但对方根本不怕丢脸,经常会哼这首曲子,只因为他喜欢听。
想到这里,白衣人心头有些莫可名状的东西在流淌,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哼唱起来,那声音柔和若柳絮,澄净如清清之水,歌声是如此动人,在夏日的热风中悠扬缠绵,他的目光并没有看着前方,而是仿佛透过空间的阻隔看到了某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命运一说,那么在很多年前他们的相遇就是命运,相爱也是命运,之后的决绝还是命运,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早已注定。
……
三匹马在崇山峻岭之间前行,走过河流湖泊,穿过树林山谷,踏过野草没膝的郊外,时而经过土地开阔平坦的有人烟之处,时而周围人迹无踪。
此时已经是黄昏,日光虽然还有些最后的绚烂之意,倒也没有了先前的暴烈,不远处一条小河水波粼粼,一群鸭鹅等家禽在水中畅游,马儿走在路上,道旁田野交错,不时可以看见有农人出没,牵着不时发出低哞的耕牛回家,眼见及此,不禁有些心旷神怡之感。
师映川骑着马走在季玄婴身旁,他指着河里的那些鸭子和白鹅,问季玄婴道:“想不想吃?你要是想吃的话,晚上咱们就弄两只吃。”季玄婴坐在马背上,淡淡道:“……不必了,我现在一想到这些油腻肉食,就没什么胃口了。”说着,不由得皱了皱眉,似乎真的有点恶心的感觉。
师映川见状,立刻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摸出一包先前在某个小集市上买来的蜜饯,从里面取了一颗腌渍好的梅子递给对方:“又觉得恶心了?先吃一颗压压。”季玄婴接过梅子送进嘴里,顿时一股酸中带甜的味道通过味蕾传递到了大脑,让季玄婴觉得好受了一些,便对着师映川点头微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没事,此时他坐在马背上,自然而然地有一种旁人难以比拟的风姿,洒然,从容,无拘无束,他的容貌其实还不算真正的绝顶,但是配合着气质,就有了几分近乎天人之姿的魅力,师映川虽然不是多么爱美色的人,但对于这样赏心悦目的男子,也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
澹台道齐回头看了一眼这两个晚辈,然后就抬头望向天边,这时夕阳正好,已经挂在了树梢上,大片大片的晚霞映红了天空,澹台道齐这样抬头看天,夕阳的余晖就洒进了他漆黑的眼睛里,但澹台道齐的目光却动也不动,没有闪避哪怕一下,反而有微微的精芒在其中流动,这时远处有年轻的农人扛着锄头结伴回家,嘴里悠闲地唱着小曲,金红色的阳光穿过树林,肥沃的田地里有牛在叫,这一切的一切带来了很深的幽静美感,风吹得玉米叶子微微颤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师映川似乎受到了感染,他从腰间取下一支在路上闲来无聊制作出来的短笛,伴着农夫们的歌声吹了起来,这曲子几乎人人都听过,师映川吹起来完全不费劲,但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居然是一直沉默着的澹台道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