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安见茗香出了门去,急道:“少爷心气儿不顺着,你倒是自己走了多清闲,那我可要怎么办?”
茗香扶着门框不解恨道:“去梨园找你们那个天仙降世的神女去降服少爷就成,问我来作何?”说完头也没回的走掉了。
卓安暗自叫苦,若说论别的茗香可是不沾边,偏说吃醋这一道,她也可是府里数一数二的角色。偏是少爷屋子里头的丫头,大夫人没说,可大家都清楚她也是做了给少爷填房的打算,三年过去,茗香早就过了及笄,少爷也眼看就要十四了,左右是半点对她动情的预兆也没有。
茗香本就憎恨方沉碧,等着三年过去,蒋悦然非但没有像填房的意思,反而更是忽略茗香,这不免让她生出嫉恨出来。
卓安在想,事到如今任是谁说也再没用了,自家的少爷的心思许是别人不懂,可卓安自是知晓的清清楚楚,方沉碧对于蒋悦然来说,从来都是一方沼泽,从踏入的第一日起就注定要止步不前了。
卓安又重重叹息,而后掀帘子进了内室,见蒋悦然一人歪靠在床边发呆,卓安见了,轻声试探:“少爷?少爷?”
蒋悦然默不作声,连动也未动,卓安看着难受,忙上前劝道:“少爷这是听见方小姐说了什么了?您也别怪她,莫要气坏了身子。”
蒋悦然一反常态,既不发怒也不激动,而是眼神迷惑的转过头来定定看着卓安问:“卓安,你道是为什么人人都说为我好,可到最后他们给我的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个,我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自在,他们的为我好总是不是我心里的那个好,可我确得因着那个好字就要承下来,可这到底是为我好,还是为着他们自己好?”
卓安闻言一愣,不禁眼眶发紧,忙道:“少爷切莫多想了什么,生在高门大户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说来受了上天这么多眷恋总要付出点什么做代价的,许这代价就是您要的自在,只能一还一报的来。”
蒋悦然漠然的扭过头,继续瞧着自己的一双手,不轻不重的,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失落之情:“连方沉碧都要劝我离开蒋府进京去,别人怎么说都可以,只有她说的,我才放进心里,可就是她到了这时候也是跟别人没差别。”
卓安顺口道:“方小姐也是为了少爷好……”话刚出口,卓安顿觉这话说的混账,忙改口:“少爷别气,小的不是这意思……”
蒋悦然瞧卓安一眼,安静道:“卓安,三年过去了,我变了,父亲变了,整个蒋府的人都在变,唯独方沉碧还是那样,就象我认识她的那一年一样,一点都没变。她想说出那个因由,可又顾虑着,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呼风唤雨唯我独尊的蒋府三少了,不再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了,所以她担心我失宠不得掌家,担心我将来衣食成忧,所以她想让我走,可她不愿说出这个理由劝我,她怕我丢了里子损了面子又不好下台。”
卓安站在一边弯腰听得仔细,额际生汗只得不停用袖子擦,并不敢接话。
“但我还是生气,我气那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听得格外别扭,他人怎么看我不打紧,我只不想让她觉得我是背着不得势的包袱给人家挤出蒋府的。”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投在脸上洇出一滩小小光影,十三岁的少年第一次认认真真的顺着他能理解的程度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从前我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掌家,她一定不会是我哥屋子里头的人,我很有把握,我会救得了她。可也才不过只有三年的光阴,当初的一切早就面目全非了,如今我再没有这个把握能救得了她了。卓安,你们都骗了我,方沉碧根本不是我娘要收养的女儿,她是我哥的童养媳,是给我哥冲喜用的。”
卓安闻言掉泪:“少爷快别这么说,蒋家本就该是您掌家的,这只是迟早。”
蒋悦然失笑,脸上衬出不符合年纪的早熟:“若是没有家祝家福,许是这掌家必然是我,方沉碧也有一日可自由,可有了他们掌家是谁的又有谁说得准?方沉碧的有朝一日又究竟是哪一日?”
“那少爷怎么决定?”卓安蹙眉问道。
蒋悦然摇摇头:“我不知道,现下不要问我,容我静静好生想想。”
卓安知道逼不得,只好应声退了出来,给他安宁。
翠红跟着方沉碧坐在桌子边借着油灯的光还在细细黏贴那只被蒋悦然摔成好几瓣儿的鼻烟壶,她瞥见方沉碧一板一眼正粘得用心,轻声道:“小姐可是还要劝少爷进京去?”
方沉碧点点头,不停手上动作,翠红不甘心又问:“为什么非要小姐出头去劝,这不分明是拿着小姐当挡箭牌使了,您若是不好开口,明儿一早只管我去跟大总管说去。”
方沉碧凝视周身满是裂纹的鼻烟壶,淡淡道:“该说的别人都已经说了太多,我即便不多说他也知晓我意思,现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余下的就是他自己想个通透,若是想不透,任凭谁说什么他也不会听的。”
“小姐……”
方沉碧调转鼻烟壶,又问翠红:“厨房可有暖汤之类给我盛一碗来可好?”
翠红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放下手里的东西点点头出去了,等到人走了,方沉碧方才放下将将黏好的鼻烟壶,伸手按住自己的胃部,往下压了压。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但凡是情绪过于激动,她就觉得胃部便会不自觉地抽紧般疼痛,有时候会让她疼的连腰都站不直,只能喝些热的东西暖暖缓解一下才可。
她想,蒋悦然是如此聪慧之人,对于自己的现状应是清楚的很,蒋家祝和蒋家福的到来彻底动摇了蒋悦然在蒋家的地位,熟话说母凭子贵,可当身下子女多了,变成了子凭母贵,三姨太受宠,五姨太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夫人便是再贤惠精明也终究只是一抹残色,断然挣不过这两人。
可若是挣不过,也只有再寻一条路去走的法子,蒋悦然就是大夫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对于方沉碧来说,劝蒋悦然进京单单只是她为他着想,不管别人事。
不管蒋悦然到底怎么打算,大夫人这里从来没停下脚步过,尤其是马文德这几日忙里忙外只为着这事忧心。
等着晌午刚过,蒋府里上来了北面的人,门口家丁不认得眼前的村妇是谁,但见她穿着土气,脸长眼厉,挎着篮子的手臂抱着个孱弱无神的孩子,身边儿还跟着一个半大的男孩儿。
马巧月急赶赶的迈着大步子往门里闯,自是被家丁拦了下来,马巧月不依,嚷嚷道:“我是你们马大管家的表妹马巧月,这里是有着急事要办,若是拦着我等着我表哥见了指不定怎么刁难你们呢。”
家丁见了方安几次,每次都听同样说辞已是麻木不仁,只管拦着她道:“管你信口胡诌些什么,我们只管听从大管家要求莫要轻易放人进来就是,才不听你废话。”
马巧月到底是乡间野妇,脑子里哪来的规矩举止,只由着自己性子来,抱着孩子挽着篮子拼了命往里撞,嘴边还骂得厉害,见门口人当真不让她进去,她又着急于是哭哭啼啼喊起来:“你们道是没个良心的,是不是由着野狗野猫给吞了去,瞧着我这孤儿寡母的也要踹两脚欺负欺负。我表哥不在府里,可我还有个女儿在里面做着你们家的小姐,你们竟还敢这么对我。”
几个人听了这话方才记起府里的方家小姐确是听说有过这么个后娘,于是再想到蒋悦然与方沉碧的关系,倒也心下里犯了合计。
马巧月见势,索性坐在门槛上哭叫起来,几个人没法,只得让人通报进去。
方沉碧正同翠红往慈恩园里去,蒋煦因着喝药的缘故,午饭总比府里的人晚了些,要等着一觉醒来方才用,这时辰刚好容方沉碧先吃了再过来,她一脚刚迈进大门后脚就有丫头就追了过来。
翠红见那小丫头跑得喘红了脸,蹙眉问:“可是后面有鬼追你,跑得这么急。”
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道:“翠红姐可别说,这事真比鬼追了还厉害。”说罢目色转向身侧的青衣如水的方沉碧忙道:“小姐快去大门那看看吧,听人来报,说是您家里头的娘带着人来的,现下正坐在大门口哭天抹泪的嚎个不停。”
方沉碧一怔,问:“她来做什么?”
小丫头也不知晓,摇摇脑袋:“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开始是要见大管家,可大管家这日出去忙了,人不在府里头,听了这个她又开始哭,怀里还抱着个不大的孩子,娘儿两个哭的可是欢着呢,见找不见大管家又改口说是要找您。”
方沉碧忙问:“不大的孩子,可是个瘦小的男孩?”
小丫头答:“说是个不大的孩子,没说男女啊。”
翠红听闻,侧过头问方沉碧道:“小姐,那可是您的弟弟?”
方沉碧略略想了想:“容她进门吧,只先安身在北面厅堂里头,我待会儿亲自走一遭去,这会子若是大管家回来了就让他赶紧先过去。”
小丫头连连点头,而后跑走报信儿去了。
蒋煦对大夫人暗地里使劲儿的事也多少有所耳闻,他满心欢喜蒋悦然可以早些进京去,遂几欲想从方沉碧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可他遍寻不见。
这几年他调养的也还不错,身子骨越发硬朗了。他对方沉碧又一种无以言表的喜欢,似乎跟男女之情又不相近,他喜欢看她不声不响的站在光景里练字,喜欢看她垂眸喂他吃药时侧脸的安然,喜欢她那种不疾不徐的淡然,可那与爱情无关,除此之外还有一丝暗自的欢喜藏在心头,那便是拴住方沉碧也可扯到蒋悦然,一石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