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不能,”燕七道,“涂家造反,你身为国舅还要去找涂弥说话,那岂不是在打皇上的脸。”
元昶偏开头,颈线与肩线绷得紧紧,良久方低声道:“知道吗,小七,在我极小的时候,师父……便已是我心目中的神祇,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能成为箭神那样的男人。是这个愿望一直支撑着我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练成了一身的本事,也正因着这个愿望,才没有让我成为一个坐吃等死不学无术的纨绔。师父对于我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个应被尊敬和孝顺的长辈,他……是我十几年来的生命里最重要、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能让我充满力量,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过上的将是另一种人生,而那种人生我根本不想要,我想要的,正是他给予我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抹煞不了他给我的一切。”
“我明白你的感受。”燕七道,“我也有个师父的,你忘了?你所说的这种感受,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我和你一样,把自己的师父当做神。可以这么说,在我师父的面前,正义与道德都无关紧要,因为师父即正义,师父即真理。如果师父想杀人,我会给他递刀,如果师父丧尽天良,我会陪着他丧心病狂。没有什么理由,就只是因为我的师父给了我一切。不过我比你幸运,我的师父恰好站在正义的一边。”
元昶声音哑涩:“而现在,所有人都在逼我与我的师父断绝关系。我当然知道他大逆不道,他十恶不赦,可他是给了我曾经、现在和未来的人,他是……他是我的信仰,我现在却要去推翻自己的信仰,眼睁睁看着他步向粉身碎骨。”
一边是皇帝亲姐夫,一边是信仰般存在的师父,任何人处在他这样的位置,只怕都是矛盾与痛苦。
“想听我的建议吗?”燕七问。
元昶便看着她。
“闹到了这个地步,他与皇上,总有一个要成为失败的一方。”燕七在他面前说话毫不避讳,“如果他胜,毒品将泛滥全国,毒品的危害,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知道。”元昶垂着眸,“他必须死,这一点我清楚,也没有想要阻拦,我只是——”
“只是明知他必须死,却还不能阻拦,这的确是很残酷的事。”燕七道,“他之所以成为你的信仰,是因为他一直高高在上,你一日达不到他的高度,他就一日不会在你的心目中淡化。没有人会在登上千丈高峰后还会留恋身后的土丘,现在你既然知道他是错的,他是祸端,他必须死,那就不妨狠心一点——在他死前,超越他。”
超越他,让他从神变成人,让他由信仰变成一条作古的旧记录。
不得不说,这个方法,残酷,却有效。
第409章 敏感 闵家的下场。
七月初一,京中书院照样开馆。同学们见面, 最大的话题当然是涂家的造反和关于那可怕的“毒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朝廷这次扒拉下去那么多的官员, 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传出, 后头朝廷索性直接出了告示张贴天下, 详尽地阐述了毒品的危害,这危害越大,越发显出了涂家的罪恶。
情绪动荡最为严重的是锦院的男学生们——不仅锦院如此, 其他书院的男生甚至很多的女生也是一样,当朝有太多的人都是箭神的脑残粉, 如今偶像人设突然崩塌, 让这些年轻人们很难接受, 据说听闻涂家反了的消息之后, 这些年轻人们有拒绝相信的, 有与人争辩乃至大打出手的,还有痛哭流涕茶饭不思的, 更激进的甚至有想不开自杀了的……
当然, 这里面也不乏粉转路、粉转黑的, 燕七上学的第一天就被几个男学生堵在了大门口逼问:“你不是涂弥的师妹么?!涂弥造反你难道不知?!”
“涂弥向你提过亲, 是不是许了你什么好处?”
“你留在京中难不成是在做涂家的眼线?!”
“为什么官府不来将她收押?!”
“已随手报官,不客气。”
一伙人堵着燕七不肯放她进校,激进青年从古至今何时都不缺,得亏燕七是个女的,要是个男的这会子说不定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了。
“说过了啊,我早就不是他师妹了。”燕七好脾气地解释。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吗?!”众人油盐不进,“涂家犯了事你立刻就撇清关系了,倒是见机得快啊!”
“与反贼沾亲带故,谁敢相信你是清白的?!”
“拉她去衙门!宁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谁能保证她手里有没有毒品?!与这样的人共处书院,我们无法安心念书!”
“对!无法安心念书!”
“当除她学籍!”
“除她学籍!”
“将她打入大牢!”
“打入……”
燕七正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群情激愤的脸,忽然发现脸们噤了声,一个个的眼中闪过些许惧意,齐齐望着她的身后。
燕七扭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高马大的家伙,穿着身苍蓝劲装,斜挎着弓,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目光冷冷扫过面前的这些人,这些人便觉得有一把刮骨钢刀刮过脸皮一般——好可怕的气场!这人是谁?他、他立在这儿是想要做什么?
众人以为挡了他的路,脚下不由自主地挪了几步,给他让出通过的地方来,却不想他却没有要动步的意思,只管沉默又冰冷地立在涂弥他师妹的身后,俨然一副保镖的样子。
但这位肯定不是什么保镖,只看那身衣料子,那腰带上墨玉与黑珍珠镶嵌的饰物,那弓上错金錾花的纹路,身份必然是极为尊贵!
终于有人认出了这位,连忙悄悄一扯旁边的人:“元昶,国舅爷。”
国舅爷啊?!这可惹不起!听说国舅爷的师父就是涂弥来着,难不成大家还要连他也拉去衙门下大牢?!可就这么退却的话……欺软怕硬也做得太明显了吧……
众人一时无声,与对面的两人僵持在原地,对面的人却没有什么耐心再等,听得元昶淡淡问了一句:“还有事?”
三个字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气从顶上压下来,令众人有些喘息困难,不由自主地又向两旁退了几步,元昶不再理会,率先迈步行进了门去,燕七也没客气,跟在肉盾屁股后头走了。
“别理会。”元昶走到锦院门前停下脚,转回身来和燕七道。
“放心,”燕七摆摆手,“你怎么样?”
“你看呢?”元昶扬起眉看着她。
“元气满满的样子呢。”燕七道。这小子就是皮实啊,不只伤比别人恢复得利索,情绪也比别人调整得快。
元昶拍拍自己的弓,冲她一扬下巴:“中午老地方。”
梅花班的课室里,空了几张座位。那是在那场“六月风暴”中受到牵连的官家子女,此时看着不免令人有几分唏嘘,官场风云正是如此,瞬息万变,前途难测。
连续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即便书院照常开馆,也难挡学生们心底的恐慌,哪怕是开馆头一天,大家也没有多少兴奋的心情,只在课室里三三两两凑到一堆低声议论着近来的消息。
“许姨娘被押去了戒毒署的牢房强制戒毒,”陆藕同燕七也凑在一起,轻声和她道,“因着她院子里的人对她吸毒一事隐瞒纵容,都被宫嬷嬷给发卖了去,顺道清点了她的家私,发现早被她造光了,连我爹往日赏她的首饰都当了钱买毒品,还偷了爹最喜欢的一件古董拿去当了,赎也赎不回,我们也懒得收了,此事皆尽写进信里发给了我爹,也没得他的回信。”
有没有陆经纬的回信都已没了什么用,许姨娘这次是彻底狗带了,戒毒署这个临时部门的总负责人就是乔乐梓,许姨娘落他手里能得了好去?欺负了他未来媳妇和丈母娘十多年,这口气不出对得起他老乔打了二十多年的光棍吗?!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个乔老娘呢,要不是他拦着,乔老娘早就抄着大白萝卜杀进牢里去怼死许姨娘了,乔乐梓也不用多耍什么手段,就一直以“毒未戒尽”为由把许姨娘在牢里放个十年二十年,那就足够她受的了。
“陆莲他们……”陆藕说到这个人,还是难免叹了口气。千方百计地嫁进了权贵之家,不成想一朝一夕间权贵就成了谋反重犯下入了大牢,如今合家上下,年满十六岁的男丁皆判处斩,秋后行刑,女眷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陆莲挺着个怀了身孕的大肚子,一样被定为了贱奴,将来她所生下的孩子,一出生,就是贱奴,且终身脱不得贱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