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击,反击,压住他们!”四下里,叫嚷声如同山崩海啸。所有拖后压阵的幽州将士,个个都红了眼睛,扯开嗓子狂吠。
一路南下打草谷,所受到的抵抗微乎其微。就连几家节度使,都赔着笑脸,偷偷地送上了大笔的钱粮。区区一个乡下堡寨,居然,居然胆敢不跪下受死?居然,居然还敢抢先向辽国大军射出羽箭,真是,真是罪大恶极,活该被斩草除根!
仿佛听到了他们的狂吠,阵前的黑豹营,顶着对手的箭雨发起了反击。两百五十多张角弓被迅速举起,拉满,两百五十多支狼牙箭,迅速脱离弓弦。
“呼——”寒风呼啸,托起一片黑色的箭杆。七十步的距离转瞬被掠过,狼牙箭带着刺眼的阴寒砸上了冰墙,发出一连串渗人的“噼啪”声。
淡蓝色的冰渣四下飞溅,白色的雾气翻滚升腾。一团团淡蓝与纯白之间,点点红星溅起,落下,缤纷如早春时节的落英。
长期与契丹人协同作战,幽州兵卒在不知不觉间就受到了塞外部落的影响,在弓箭方面下得功夫极深。两百五十多支狼牙箭,至少有大半儿都准确地落在了冰墙正上方某个狭小区域。而狼牙箭巨大的杀伤力,则在这一瞬间被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几个仓促举盾自我保护的李家寨乡勇,被狼牙箭推得站立不稳,直接从冰墙另外一侧惨叫着跌落。几个藏在箭垛射击的弓箭手,被冰面上弹起的狼牙箭射中了小腿,双手抱住伤处悲鸣不止。还有二十几个乡勇,则被狼牙箭直接命中了胸口或者后背,当场惨死。殷红色的血浆顺着冰墙表面,汩汩下流,转瞬成溪。
侥幸没有被狼牙箭波及的乡勇们,则咬紧牙关张弓,放箭。朝幽州军倾泻复仇的雕翎。半空中,箭来箭往,连绵不断。城上城下,垂死者的悲鸣和伤者的惨叫,也同样连绵不绝。
“娘——”“娘咧——”“娘亲——”所有悲鸣声,都是一模一样,无论发音还是腔调。幽州和定州,彼此隔得不远。城上城下,原本就全是汉人。
他们原本是乡亲,是兄弟,操着同样的口音,长着差不多的面孔。而此时此刻,他们却恨不得立刻杀死对方,下手毫不迟疑!
第八章 雄关(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烈的战鼓声响起,一队巡检司战兵手擎盾牌,踩着表面铺满了麦秸的马道,迅速涌上。
两队辅兵则举着宽大的门板,紧紧跟在战兵身后。面孔因为紧张而变得苍白,手背上青筋根根直冒。
麦秸上血迹斑斑,麦秸下则是坚硬光滑的冰面,战兵和辅兵必须保证自己每一步都踩得扎实,才能避免直接滚回城下;头顶上箭落如雨,身侧罡风呼啸,战兵和辅兵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避免沦为羽箭下的亡魂;然而,他们中间,却没有任何人退缩,更没有任何人试图转身逃走。
身背后不远处,就是他们的家。那些被辽兵攻破的堡寨最后是什么下场,这些年来,大家伙也都曾经有目共睹。作为男人,到了此刻,除了拼死一战,他们没有任何多余的选择。
已经战死的勇士,被新上来的辅兵迅速拖走。身受重伤的壮士,也被辅兵们快速抬到寨子里医治。新上来的战兵则从血泊中捡起角弓和箭壶,将雕翎搭上弓弦。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都头的指挥下,将弓臂奋力拉满。
“城下七十步,放!”几个都头同时大声断喝,随即将铜制的短笛塞进嘴里,用力吹响。
“吱——”“吱——”“吱——”凄厉的短笛声,透过萧萧风声,钻进人的耳朵。一波波羽箭,从城头陆续射下,从左到右,将幽州军黑豹营的弓箭手所在区域,彻底覆盖。
宛若雨打杏林,黑豹营所在区域,顿时被打得落红满地。七八个长枪兵被当场射死,十几个弓箭手,浑身插满了雕翎,在雪地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喝醉了酒的白毛老刺猬。
黑豹营的攻势,瞬间一滞。随即,就在指挥使康延陵的督促下,开始了疯狂的反扑。两百多支狼牙箭,再度飞上天空。掠过七十多步距离,掉头向下。冰铸的城墙上,血光飞溅。惨叫声与怒骂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
“吱——”“吱——”“吱——”凄厉的短笛声,再度响起。无论节奏还是幅度,都丝毫不受鲜血的影响。
数百支雕翎射下,从左到右,再度于黑豹营站立的区域横扫。将那些躲避不及的掠食者们,陆续变成尸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幽州军黑豹营,则以低沉的号角声回应。随着号角声的催促,掠食者们松开手指,让狼牙箭快速脱离弓弦。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不同方向,一波波羽箭交错而过。
羽箭飞来飞去,不时在半空中相撞,“叮”地一声,迸射出耀眼的火星。明亮、诡异、转瞬即逝。
城上城下,却没任何人去关注那些火星的存在。所有将士,都把目光落于对面的敌军身上。不停拉动弓弦,放出羽箭,试图将对面的敌人统统射杀。
他们彼此之间素不相识,他们却巴不得对方立刻去死。然而,造化弄人。他们双方,却是谁也无法彻底如愿。
幽州军作战经验丰富,箭法高超,对机会的把握能力,也远胜守军不止一筹。而城头上的弓箭手数量,却是城下幽州军的一倍。居高临下,且有箭垛和盾牌作为护身屏障。
所以,双方接连举弓对射了十一、二轮,却依旧难分高下。并且双方都渐渐熟悉了对手的攻击特点和攻击节奏,自身生存能力迅速提高。
越强的弓,拉动时所消耗的体力越大。当第十四轮互射结束,城头上,不再有铜笛声响起。城墙下,也不再有号角声寻衅。双方的大部分弓箭手,都将角弓放在了身侧,就近寻找遮蔽物,蹲在后面大口大口地狂喘粗气。
也有个别筋骨极度强健,射术高超者。则将角弓拉到半满,同时迅速从对面寻找可供射杀的目标。他们所射出的羽箭,力道足,准头也不差。但数量却实在寒酸。所造成的零星伤亡,根本无法影响到战局。充其量,能增加一点儿自家身边袍泽的士气。或者对敌军的士气造成一点微弱的打击。
“吹角,让黑豹营退下作为接应,白马营上前顶替黑豹营的位置,再试一次!”将前方将士的表现全看在了眼里,马延煦铁青着脸,大声命令。
平局!
第一轮试探,双方基本上平分秋色。黑豹营未能给守军以当头一棒,守军也未能令黑豹营伤筋动骨。
如果换做其他时候,这个结果倒是勉强可以接受。毕竟自家大军是冒着风雪远道而来,对方却是躲在城墙后以逸待劳。但是今天,马延煦却有些气浮心燥。哪怕多付出一些代价,也要彻底称量出对手的斤两。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画角低沉,将不近人情的命令,传到了整个战场的最前方。
黑豹营如蒙大赦,拖起受伤的袍泽,掉头便走。战死者的尸骸则被丢在了雪地上,很快,从头到脚,就挂满了寒霜。
白马营骂骂咧咧地冲了上去,与黑豹营交错而过。城头射下来的床弩,将其中三个人直接钉在了地上,但是其他将士却已经习惯了死亡,对近在咫尺的惨叫声充耳不闻。
“我来顶一阵儿,你先带人下去喝点儿热汤水!”冰城上,潘美顶着一身银亮的西羌镔铁甲,大声叫嚷。其身后,则是四百多名生力军,刚好可以将先前参与作战的那些弟兄全部替下。
“好!”郑子明笑了笑,从正对着攻击方位置的一个箭垛跳起来,顺势将怀里的令旗全都递到了潘美之手,“左侧的几个箭垛后有铁钩,我检查过了,都冻在了冰里,非常结实。”
“知道了,你可真啰嗦!我自己亲手泼水冻上去的,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潘美冲着他翻了翻眼皮,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在借机发泄。
“小心!”郑子明宽厚地笑了笑,翻过内侧城墙边缘,顺着一条滑道迅速溜下,转眼就消失在了一团热气腾腾的白雾当中。
“奶奶的,连句感谢话都没有,老子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潘美的语言攻击,没得到预料中的回应,气得鼻子歪成了一团。
本该早就掉头离去,从此对眼前这目光短浅且满肚子妇人之仁的“匹夫”不闻不问。结果稀里糊涂,却又被“匹夫”给抓了长工。连续几天几夜没功夫睡觉,累了个得半死不说。到最后,还得顶着满脑袋冻疮,帮他在冰城上布置各种机关!
“多谢了,兄弟!”热肉粥所引起的白雾里,传来了郑子明的声音,根本就是在哄孩子不哭,随便得令人发指。
“谁是你兄弟,老子,老子傻了,才跟你做兄弟!”潘美咬牙切齿,低声唾骂。回转身,却把令旗全都揣进了怀中。
旗面上还带着体温,让他的胸口,瞬间暖融融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