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才不在乎!”刘知远冷笑着撇嘴,“随他们说去,舌头根子又不能杀人!你既然不是来给杨邠说情,那你到底为的什么事?”
“是一件大喜事!末将刚刚才接到的消息,正在派斥候核实。因为不能确定其真伪,所以不敢正式汇报,只能提前跟陛下通个气儿,以便陛下能提早做个准备!”郭威后退半步,收起笑容,低声禀告。
“喜事,喜从何来?”刘知远立刻被勾起了心底的好奇,将身体向前探了探,急切地追问,“莫非,莫非杜重威支持不下去了,准备束手就缚?那朕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到底是杀了他,还是暂且留他一条狗命!”
“陛下果然圣明!”郭威笑着一挑右手拇指,大声夸赞,“还真跟您猜得差不多,杜重威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不过问题不是出在邺都城内,而是出在幽州。胡酋耶律阮下令免了赵延寿的职,让他回家颐养天年。结果赵延寿心中不服,打算拥兵自重。谁料想手下的人早就被韩氏兄弟买通了,没等他发动,韩氏兄弟就带着耶律阮的第二道命令杀上门来。狗贼赵延寿满门老幼连同家将奴仆二百余口,被杀了个鸡犬不留!”
第七章 仕途(五)
“真的?”刘知远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探,满脸期盼。心中的所有愤懑和失落,瞬间一扫而空。
“七成以上,末将已经加派了细作去核实。最迟三天之后,就能得到准信儿!”大将军郭威笑了笑,用力点头。
“呼——”刘知远长长吐了口气,坐回胡床上,从头到脚,顿觉轻快了数十斤。
若是把全天下他最忌惮的人放在一起拍个队,赵延寿肯定能名列前五。不是因为此人本能高强,骁勇善战,而是因为此人出奇的无耻。
此人原本姓刘,也算是官宦之后。幼年时便开始饱读儒学经典,素有神童之名,每次长辈出题考校,都是不假思索,下笔一挥而就。然而好景不长,没等小刘延寿长大成人,他的生父就被义昌节度使刘守文所杀,他与他的娘亲,一并落入刘部大将赵德钧之手。
赵德钧见刘延寿聪明伶俐,长相英俊,又善解人意,便收了他做养子。从此带着他辗转效力于各路诸侯,不断改换门庭,官职像放风筝般快速高升。到了后唐清泰年间,做父亲的已经被封为北平王,做儿子的也当了徐州节度使。
然而这父子俩却贪心不足,悄悄地打起了勾结契丹人自立的勾当。谁料想才谈到一半儿,却被更果断的石敬瑭抢了先,以割让烟云十六州的条件,引得契丹人大举入寇。
后唐末帝李从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命令赵德钧、赵延寿父子出兵抵抗。然而赵氏父子却“汲取教训”,直接倒向了契丹人。并且派遣信使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表示,愿意全盘继承石敬瑭先前答应契丹的一切条件,另外加金银细软和适龄青壮人口若干,只求能取代石敬瑭,做带路的第一人。
耶律德光见信,喜出望外。一边派人跟赵氏父子虚与委蛇,一边联合石敬瑭快步向中原进发。未己,灭掉了后唐,随即回过头来,给了正在做“春秋大梦”赵氏父子当头一棒。
麾下将士不耻赵氏父子的行径,纷纷转身而去。所以跟契丹人初次交手,赵部兵马就损失了个七七八八。赵氏父子两个见大势已去,只好主动自缚了双臂,由亲信押着,前往耶律德光面前请降。
耶律德光也打心眼儿里头看不起这对父子,二话不说,将两人贬为了奴隶,押往塞外放马。数月之后,赵德钧在悔恨与贫病中一命呜呼。赵延寿则因为熟悉幽燕地形与民情,被耶律德光再度启用,成了契丹人帐下的一名走狗。
按理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赵延寿即便无力给其养父报仇,也该想方设法逃回中原才对。然而,此子却立刻抖擞精神,全心全意为契丹人统治烟云献计献策。并且亲自出马,剿灭了地方上不肯屈服于契丹人的堡寨数十座,杀得燕云各州人头滚滚。于是乎,耶律德光龙颜大悦,干脆提拔他做了幽州节度使。
天福八年,儿皇帝石敬瑭郁郁而终,其养子石重贵即位。新皇帝依仗中原已经修养数年,生机渐复,拒绝继续向契丹称臣。赵延寿闻讯大怒,立刻带领幽州兵马南下,发誓要替自家主人讨还公道。
他叫得虽然凶,奈何本领太差。很快就被符彦卿给打了个大败,抱头鼠窜逃回了幽州。然而,契丹与后晋之间的恶战,却从此开启。之后连续四年,契丹人不断增兵,屡败屡战,誓要将后晋灭国。每一轮进攻开始,赵延寿都是开路先锋,从不肯“屈居”其他带路者之后。
在他,杜重威、张彦泽等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契丹人终于攻入了汴梁,后晋灭亡,中原大地生灵涂炭。只是百万生灵的血,却未能给赵、杜等辈换来梦想中的荣华富贵。契丹国主耶律德光见中原繁华远超塞外,干脆宣布自己要做全天下人的大皇帝。原本许下的,在事成之后,将赵延寿扶植为儿皇帝的承诺,则直接吞回了肚子当中。
赵延寿出了大力,却没捞到应得的好处,心中难免有些委屈。但好狗就是好狗,绝不会记恨主人。契丹人被刘知远挤出中原之后,赵延寿很快就忘记了所有不快,再度战斗在了阻挡大汉兵马北上光复领土的第一线。
而辽国新任皇帝耶律阮,也从契丹人上次被迫退出中原的现实中,汲取了足够的教训。不再一味地想着武力征服,同时也从人心上开始下功夫。为了表明他不光是契丹人的皇帝,以前耶律德光开创的一些怀柔措施,都得到了成倍的加强。作为汉人中最忠于大辽的表率,赵延寿被赐予了大丞相、南院枢密使、燕王等一系列高官显爵,以图鼓励其他人效尤。
前一段时间,汉军迟迟无法与杜重威之间分出高下,其中主要缘由,就是赵延寿带领幽州的兵马给杜重威助拳,并且不断向杜重威的老巢邺都输送粮草辎重。虽然后来郭威领兵将赵延寿再度打得落荒而去。但按照以往经验,只要此人没有死,早晚还会再咆哮着咬上门来。
现在好了,赵延寿这条契丹人的忠犬,竟然被其主人给下了汤锅。消息传开之后,燕云十六州内,得有多少以其为楷模者,胆战心惊?那些一直鼓吹辽国乃天命所归,契丹人和汉人在大辽境内都会皇帝被一视同仁的北地大儒们,谁还好脸面继续信口雌黄?
“末将斗胆,请陛下命令大军,重新开放邺都通往北方的道路。给城中百姓几天时间,出来砍柴和寻找吃食!”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估计刘知远差不多已经将喜讯消化完,大汉枢密副使郭威小声提议。
刘知远不愧为马上皇帝,双目当中,顿时精光四射,“你是,你是劝朕利用混在百姓中的邺都细作,故意将赵延寿被卸磨杀驴的消息传入城内,乱杜重威等辈之心?”
“正是!”郭威点点头,大声回应。“杜重威在邺都经营多年,城头上的防御设施非常齐全,其麾下爪牙也颇为忠心。而城中的契丹人和幽州军汉,也一直坚信辽酋一定会派更多的兵马前来争夺邺都!”
“嗯——!”刘知远低声沉吟,神情好生犹豫。
眼下被汉军包围在邺都城内的,除了杜重威本部爪牙之外,还有一部分奉命从辽国南部赶来助阵的契丹将士,以及前一段时间被郭威击败后逃入城内避难的“燕军”。这些人都有家眷和亲朋在幽州,特别是几个燕军将领,原本就是赵延寿的心腹,与赵家人之间早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正如郭威所分析,邺都城内守军虽然已经彻底被打残了,却依旧没失去坚守到底的信心。契丹人两度攻入中原,先后灭掉后汉和后晋的“辉煌”战绩,令守军坚信,只要辽国的大队兵马一到,大汉国就会重蹈后唐与后晋的覆辙。而如果他们放弃抵抗投降大汉的话,非但留在燕云各地和塞外的家人会受到牵连,等下次契丹人南侵之时,他们本人也会在劫难逃。
所以,将赵延寿被满门抄斩的消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传进城内,绝对是一记杀招。非但城内的“燕军”将士,会立刻陷入混乱。杜重威手下的那些铁杆心腹,也会豁然发现,跟着主将去投靠辽国,前程未必会有多美妙。
但是,杀招归杀招,杜重威主动开城投降的结果,却非刘知远所乐见。俗话说,打虎不死必受其害。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婿,后晋国曾经的柱石之臣。在军队和朝堂上,都有很多知交故旧。如果他主动派使者出城来请降,为了减少自己一方没必要的伤亡,就必须赦免他的死罪,并且授予他一个极高的官职。而万一今后他暗中再积聚起元气,拉拢起一伙门生故旧作乱,大汉国就又要遭受一次重创!
反复权衡良久,刘知远再度抬起头,试探着跟郭威商量,“你确信赵延寿被诛的消息属实么?万一,朕说万一,万一消息是契丹人故意放出来迷惑我等的,朕此刻下令停止攻城,岂不是又给了守军喘息之机?而即便消息属实,万一杜重威在我军放开北侧通道之时,果断弃城而走,朕岂不是放虎归山?!”
“杜重威不敢弃城。”郭威想了想,决定先从第二个假设说起,“导致赵延寿被杀的最重要原因,是此人麾下的兵马先前折损过半儿,对契丹人来说,已经并非不可替代。而杜重威如果失去了邺都,在契丹人那边,就彻底失去了立身之资,将来的下场恐怕还不如赵延寿!”
“那是自然,胡虏何时讲过道义?他们看重的只有实力!”虽然本身出于沙陀族,却不妨碍刘知远以纯粹的中原人自居,将契丹人的禽兽行径嗤之以鼻。
“至于消息真伪,末将先前说七成以上,是因为末将自己派往北方的细作尚未返回军营。但细作们通过各种途径传回的消息,以及商贩当中传播的流言,已经反复证实了赵延寿全家遭了灭门之祸。”稍稍停顿了一下,郭威非常自信地补充。
“当真?你竟然如此有把握?!”刘知远依然不太想给杜重威投降机会,笑了笑,故意质疑。但是,还没等郭威做出解释和保证,他就立刻跳了起来,指着郭威的胸口大声狂笑,“朕明白了,是你干的。是你派人使了手段,弄死了赵延寿那狗杂种!哈哈哈哈哈,郭威啊郭威,刚才还说自己才能有限呢,连反间计你都能使得出来,这天底下,哪里还有你不懂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章 仕途(六)
知道老哥哥今天需要发泄,所以郭威看见刘知远的表现明显失态,也不出言劝阻,只是笑呵呵地站在帅案前,笑呵呵地耐心等待。
民间有云,头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老哥哥刘知远纵然身为九五至尊,恐怕也难免俗。这辈子从小兵一步步登上皇位,再大的风浪都见识过,人世间的奢侈与繁华也都享受到了极致。但到头来如果后继无人的话,心里终是有意难平。
文武双全,睿智仁厚的刘承训已经病入膏肓。二皇子刘承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个有道明君。已经接近花甲的年龄,想要再有第三个继承人,恐怕求遍漫天神佛也未必能够如愿。况且以李后家族的强势,怎么可能准许一个别姓女人生的儿子威胁到刘承佑的储君之位?
想到这儿,郭威不禁暗暗庆幸起自己的境遇来。发妻柴氏虽然去世得早,却给自己留下了两儿两女,还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养子。长女郭枫已经嫁入史家,甚得公婆喜欢,丈夫宠爱。剩下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虽然都未成年,但在侄儿兼养子柴荣的言传身教下,都学得知书达礼,为人处事从容大方。更难得的是,这几个孩子彼此之间互敬互爱,很少起什么争执。平素在汴梁城中,也绝不跟其他纨绔子弟厮混,更不会打着自己的旗号招摇过市……
正想得开心之际,耳畔忽然又传来了刘知远沙哑的声音,“好,好,你刚才说得对。失去了邺都,杜重威就失去了立身之本。现在死和将来死,已经没太大差别。朕没必要为了一个脱了毛的野鸡,平白耗费弟兄们的性命。朕准了,朕准了你刚才的提议,命令弟兄们让开邺都北门,准许城内百姓出来樵采三日,不,三日太短,樵采五日。五天之后,朕再重新把邺都围困起来,问那杜重威到底是战是降?”
“遵命!”郭威迅速收回心神,肃立拱手。
“先别忙着去干活!”刘知远显然非常高兴,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笑着喊道,“难得听到个好消息,你坐下陪老哥哥我乐和乐和。唉,没当皇帝之前,总觉得当皇帝真好啊,一言九鼎,出口成宪。全天下的事情都得我一个人做主。真的当了皇帝,才知道,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想找个兄弟说说话,都几乎没了可能!”
“陛下言重了!”感觉到刘知远心中的落寞,郭威笑了笑,顺手从帅案旁抄起了一个锦墩,在侧对着刘知远的位置摆好,随即干脆利落地坐了上去,“陛下是真龙天子,末将等俗物,岂敢没事儿前来相扰,万一……”
“狗屁!”没等郭威把话说完整,刘知远大笑着打断,“狗屁真龙,这话也就拿去骗一骗平头百姓。你说说咱们俩,这辈子见过多少真龙被凡人割掉了脑袋?怎么可能还相信这种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