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太先开口赞道:“这丫头如今是长开了!怪道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果然不一样,比得我那几个跟村丫头似的了。”
三太太也赞:“真是不一样了,这昆仑书院还真是个好地方。”
二太太问她:“路上可累不累?水路过来的陆路过来的?”
大太太道:“你的屋子前两天都给你收拾好了,嬷嬷丫头们也都在,一会儿先回去歇歇,这赶远路可是最累人不过的。”
傅清溪一一对答了,老太太又把她叫到跟前,拉着手细看一回道:“怎么变了样儿了,从前总有些躲着人似的,如今可是堂堂正正的大人样儿了。”
四太太道:“可不是长大了么!她们这几个年纪都挨着呢,这大姐都要出阁了,还是读了书才迟到这会子的。后头几个到时候连并连,都得跟着。前儿我们还说呢,这读书的时候是这样,一个出去了,没过两年,噼里啪啦都走了。这读书好歹还有假,还回来呢。这一个出阁了,恐怕后头也都紧跟着呢,到时候可就冷清了……”
大太太说她:“你住嘴吧!老太太心里刚好点,你又说这个。”
四太太笑道:“我不说这事儿就不这样了?还不如我早说说,叫老太太一早听习惯了,等真到那会子了说不定就觉着也不过如此了。”
细说起来,才知道越苭去读的那个书院好似效果还不错,四太太一狠心,把越芝越苓姐妹也扔那里去了,预备今年明年再考一回春考,若是还不成,那便罢了。只托了娘家的关系,随便往哪个还凑合的书院混两年嫁人算了。越萦上年又考了一回,只是仍旧不太好。大太太同她提了挑人家的事儿,她只说自己还要读书,还想再考一回。大太太无法,也只好由她。
这回越荃要出阁,不管在哪儿读书、读什么书的,都赶回来聚齐了。陈玉贤也先几天住越家来了,问起来才知道之前也来过越家的表妹邓奕欣,上年竟也嫁人了。几人说了都觉不可思议,还是越芃道:“她们那里不兴读书上书院的话儿,自然早些。”
姐妹们相见,虽不过过了两年时光,却同从前大不一样了。越芃和傅清溪都去大书院里读了两年的书,经见的多了,所思所想都大异从前,不是小孩子模样了。
越萦一门心思读书,却没考个自己满意的成绩,人都憔悴了许多,倒是气质沉稳了。越苭和越芝、越苓读书的地方是个极严肃的所在。每天卯时起,亥时睡,什么时辰该干什么,每日该看什么书,多长时间一考,多长时间一赛,都是有规矩的。且到了里头,就只听先生们的,没什么千金小姐大姑娘的身份。
越苭一个在家里娇宠惯的,到了那个没人把自己当回事儿的地方,真是吃足了苦头。初时两个月,差点没想死了算了!总算熬过来,再回家时,性子竟改了许多。同大太太说起来,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规定谁该对谁好的。”大太太听了又是欣慰又是心酸。这本是当日越荃的主意,要叫越苭过一过谁的光也沾不着,只能靠自己的日子。如今看来大约还是有些效果的。
越芝已经定了亲了,与王三当年的事情,如今只若浮云。只是她不是越苭那样的性子,倒不至于把王三的东西都收起来烧了才干净。可这心软的人的心真的硬起来,那就是彻底放下了。那些帕子绦子的她日常也还在使,只是都想不起来这后头有什么人的事儿了。
唯一没什么变化的大概就是越苓同越蕊了。一个在那里天天琢磨怎么逃出去,后来见实在不成了,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久而久之,先生们也不管她了,只要她不影响旁人,她爱干嘛干嘛去。越芝这个当姐姐的也劝过她也说过她,没用,她说了:“我生来就这个样儿!娘要是实在不喜欢,那她把我生回去好了,反正又不是我要生出来的!”越芝写了信给家里,四太太只好叫人备了厚礼送去那书院,至于人却是不肯接回来的。如今这越家六姑娘也是那书院的一景。
越蕊则常年忙着种花做饭的事,顺便管一管家里换季的换装。越栐信已经都替她打点好了,下回的春考考过之后,就能去一处女子书院学居家之艺了。她如今倒是极盼着考试读书的。
至于柳彦姝,如今她忙着成衣坊的事情也是满府皆知的。老太太的意思本来还是想叫她读书考试的,她自己去跟老太太说了一回。后来老太太便同老太爷商量,老太爷一句:“一人一路,也不是都靠读书的。”老太太便也不再相强。倒是董九枢有点意思,颐庆堂的花厅他真是从小跑到大,只是从前是见傅清溪,如今是见柳彦姝。外头说起来却都是“董家少爷来找府上表姑娘了”。
到了越荃出家前夜,依着规矩,众姐妹都在越荃香闺里聚齐了,越苭头一个就红了眼睛。越荃笑着同众人说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众人说起那时候各样小脾性,又好笑又害臊。从前的许多不睦不和,到眼下也都淡了。尤其看着即将出嫁的大姐,想想往后姐妹们能这样相守说话的日子大概也没多少了,心里更换了滋味。
坐了一会子,越芝和越苓先告辞了,越芝已经哭了好几回,笑道:“我这得回去了,要不然明天可没法送嫁了。”
越苓也在边上摇头:“走吧走吧,再待下去,明儿人见了你,还当是你要出门子呢!”
越芝打了她一下,两人辞别众姐妹,挽着胳膊往外走,越芃也笑着站起来一同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傅清溪同柳彦姝也告辞了,越蕊便要跟着走,越荃送几人到了门口,最后握着傅清溪的手道了声:“谢谢你了,傅妹妹。”傅清溪不接头,一脸疑惑地瞧着越荃,越荃一笑并未多言。
这下屋里只剩下越苭同越萦了。
越荃叫人新沏了茶端了果子糕点上来,越苭一看里头的雪糯子和龙眼青团眼泪就下来了。她吃点心自来喜欢这些糯口的,越荃便在自己屋里常备着这些。今日她忍眼泪忍许久了,这会儿一见这两样,到底绷不住了。
越荃递了帕子给她,又给越萦捡了一块黑糖糕,越萦喜欢这个口味的。
姐妹三个往近处坐了坐,越荃等那两个都不那么激动了,才开口道:“我这往后能回家来的机会就少了。你们两个可要好好的。”
越苭刚忍住的眼泪又下来了,越荃叹道:“我晓得你舍不得我。实在想想也没差的,寻常我们也是一个在这里读书一个在那里读书的。往后一样还能通信,也不是见不着了,不需如此。再说了,长大了,都得经这一遭的不是。我嫁出去了,你就不管我叫姐姐了?莫要如此伤怀。”
话虽在理,其实说得自己心里也发起酸来。
越苭抽泣着道:“姐姐,你,你往后要多、多想想自己,大家子里事情更多,别、别老委屈自己……”
越荃听了眼睛也湿了,笑道:“往后你们也一样的。嫁了人,就是去旁人家过活了,这许多东西都得重新学重新适应。难总是难的吧,不过咱们姐妹也不怕就是了。”
越苭又道:“我、我从前不懂事,姐姐你放心,往后我不会那么着了。”
越荃也淌下泪来:“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
想了想又对二人道:“从前你们都小,再加上我那时候也不很懂。只会给你们讲要比要胜要赢的话,倒把你们带歪了。如今却要另外说一说道理了。三妹妹是从前就在同外边的人结交的,苭儿你如今也知道一个人在外头的滋味了。这内外有别,外头的人再如何意趣相投,要说亲总还是家里的人亲。便是从前有什么小疙瘩,真同外头的冷箭冷刀子比起来,真不算什么了。我们是姐妹,谁能亲的过我们?姐妹间或者也会有你好我好的比较,但你们要记住,最终最终,却是你好我才好的。姐妹们都好,越来越好,这才好呢!”
转过去特地对越苭道:“我这场亲事,你道是怎么定下来的?人,到处都是人,人好,这可不是句根子上的话。是因为咱们家起来了。祖父,爹爹先不用说,还有一个,你们却是想都想不到的。就是傅妹妹。傅妹妹拜的那位先生,身份特殊,不止是昆仑书院的首座大先生,而且还是冶世书院出身的,而且……据说还同五色一白的白家有些干系。往后你们的前程,或者也会沾上这份光。一样的,我能耐了,你们能耐了,也能叫旁的姐妹们更沾上你们的光。大家都越来越好,这府里才会越来越好,府里越来越好,往后你们的日子才会好过。今日把这话告诉你们,是大实话里的大实话了。”
越苭初时听了很是震惊,不过如今她自己潜心向学了,才知道这为学的艰难。对傅清溪倒有些佩服了。且如今于学业上,两个人也早不能比。只是越荃这番话,却是明显冲自己说的。当日自己就是为了一时心里的恶气,转头去算计傅清溪的前程,姐姐都要出嫁了,还要特地对自家姐妹说这样的话,可见心里还放不下自己。便仰起头道:“姐姐放心,我懂了,往后再不会犯那样糊涂。明、明后天,等、等姐姐大喜之后,我便去给傅妹妹赔礼。”
越荃不意越苭能说出这句话,虽隔了两年多才总算想明白了,至少有明白的这一日,心下大慰。
说到夜深,两人也准备各自回房时,越荃却叫住了越萦道:“三妹妹再稍留一步,我还有话同你说。”
第164章 水到渠成
屋里只剩下越萦同越荃两个, 连方才站在外头的两个丫头也叫越荃打发到小厨房里看点心去了。越萦站在那里,心里乱糟糟的。这次姐妹们再相会, 越苓越蕊算是求仁得仁, 越芝和越苭虽都不算顺遂也都往别处走去了, 傅清溪和越芃是不用说, 只有自己,好像还在原地打转一般。越荃方才说的话,给她的触动亦大, 只是她心里总还是忍不住要一一驳回去,还疑着她的别有用心, 毕竟自己当年……
这么想着的当儿,越荃从一边妆盒的暗格里摸出一封信来, 放在越萦跟前道:“这封书信,三妹妹可认得?”
越萦看一眼封上自己的落笔,整个人都僵住了。
越荃淡淡道:“打开来看看吧, 省得回头又疑心是我拿什么假货诓你来了。”
说了话, 见越萦迟迟不动, 便又自己取了手上, 从里头抽出几张信纸来, 展开了摊放到越萦跟前。越萦看着信纸上自己写的字字句句,只觉着嗓子发干,连连咽了几口口水, 却越发连嘴唇都干起来。
越荃在边上瞧着她的样子,等了好一会儿, 越萦觉着大概得有一百年,越荃忽然轻笑了一声,把那信连信封信纸一起,放到一旁的轻纱屏灯上燎着了,略等了几息,待大半都烧着了,才随手扔到一旁的炭盆里。很快都成了一片黑灰。
越萦愣愣得瞧着,不晓得这算怎么回事儿。
越荃在她对面坐了,给自己倒了杯茶,叹一声道:“你那时候忽然同金家的那几个走得极密了,打一开始就是这个主意吧?算来正是我的亲事提起,母亲又开始替你们张罗那会子。想是对母亲的安排不大满意?又或者觉着我这般也太过顺遂了……才有了这样的主意。把苭儿的事情还有后来的家里应对的事情都可着表象往恶里猜了我们几个的用心,再写成书信。虽是一腔替傅妹妹委屈自心苦恼的口吻,却是想叫金家把这事儿透给洪家吧?……”
越萦挺直了背坐在那里,垂了眼睛不言不语。若是越荃是把那封信摊在自己眼前同自己说这番话,自然是要断然否决的,这能认?可如今越荃却先把那书信烧了,她就有些摸不清这位大姐姐的心思了,只好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