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荃笑了一声道:“你晓不晓得,你可比苭儿难教多了。她性子急又好钻牛角尖,可她是个炮仗,气上来了恨不得立时就能解决了才好。所以她的坏处毛病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家里人人清楚,虽都觉着头疼,可这还算好的。至少病都在明面上,就都下力气治吧。
“可你不同了。你凡事喜欢心里作数。自己心里想着计算着,或者其实也已经钻了牛角尖了,可因为你从来不会露在面上,边上的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自然也没法给解开误会,没法因顾及到你的心思而改变一些做法。或者你觉着只有叫旁人谁也瞧不出来你的心思,才是万全的吧。
“只是如今瞧来,这样做人行事的法子,似乎效果也不太好呢……是不是?比方这封书信,比方你从前在苭儿跟前一再挑她的那些话,还有你叫你屋里的婆子丫头们四下打探来的家里姐妹们的事情,就算你死咬着不认自己有什么用心。只把你这行事摊开来叫众人看看,你猜猜长辈姐妹们都会怎么想?
“这一点来说,你同苭儿还真有些像。明明自己做的时候就知道不是对的好的,要不然何须避着人瞒着人?可真当事情被扯出来了,只会梗着脖子不认账,心里拼命给自己开脱,只说自己不是周围人想的那样的用心……到底是什么用心,你自己不知道?
“便是放过这个用心不说,只这样的行事落在了人眼里,长辈们会怎么看这个好打听她们处事的晚辈,姐妹们会怎么想这个老是揣测她们做法心思的姐妹?你只自己换到那个位子去看看你自己,你觉着她们往后能更疼你更亲近你更恨不得事事替你着想?难吧?还是维持面上好看,赶紧打发了出门子好些吧?
“只是,真的到了这一天了,你心里的愤懑不平恨该更浓了对不对?你只会想果然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果然都待我不好。然后呢?你们不仁那就休要怪我不义了,我也不会叫你们好过的!这样?还是看来我之前做的还不够,还得打听更多的事儿,布更多的暗棋才好?”
一通话说得越萦哑口无言,越荃也知道越萦的性子的,并没有指望她回话,接着顾自己道:“就像方才说的,这世上确实有许多要去争的东西,但并不是哪里都该要斗都是成仇的。你是庶出,我同苭儿是嫡出,咱们家就已经算是不讲究这个的了。你看齐家、陆家,嫡庶从取名上随的辈字都不一样。你看了心里不平,小时候难免的,都是一样的越家姑娘,怎么就有许多不同处?可人总要长大的吧,长大了,就是不同实打实的事实为敌了。
“你就是庶出的,母亲会按着规矩善待你,你若是个可人疼又出息的,合了性子更亲近更疼爱也是有的。只是这些都得看缘分了,没有那个规矩能去规矩人心。我也待你如妹妹,只是比不得苭儿那么亲,血脉亲疏如此,并作不得假。如果你要把一个恨一个怨种在这里,那这辈子也出不去了。因是生下就定了的事情,你若因此生恨,就是同一个早已定下的事实为敌,如何能有赢的那一天?
“可若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呢?你就是庶出的,但是母亲并不至于差待你,家里读书进学的机会是一样的,若是你自有出息,难道谁会压着你?只看看二房就是了,二叔当年就没能读书,说起来爹也没读过的,二叔又要管着府务,似乎没有前程?可如今你看看二叔同三叔、四叔相比,不管是结交的人还是家资子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二叔心里怀着不满,一心只盼着另外三个兄弟倒霉自己就开心了。别说另外几个是不是真的会更倒霉,自己的时间精力都用在这样的事情上了,自己又能得什么好处?长辈瞧在眼里又当如何应对?以你的能耐,读了这几年书,居然还只考成这样子,你就没想想毛病是不是出在读书之外?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总花时间盯着旁人看,忙着恨人有笑人无,又有多少精力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这不是被自己连累了?”
说得累了,喝了几口茶,最后道:“我告诉你一个真事儿,这世上是有要斗的地方,可这一辈子你真能到什么程度,并不在你赢过多少人,而是看你能叫多少人都着好处。你能利于的人越多,你才越好。整天盼着旁人都倒霉只自己最好的,嘿,实话,就这格局心性,能有什么结果?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你且好好想想吧。你放心,那书信的事儿母亲并不知道,这家里也没有旁的人知道,我往后也绝不会再提起。”
越萦恍恍惚惚站了起来,冲越荃郑重行了一礼,才顾自己去了。
两年后再考,越家时隔四五年又出了一个五大书院的学生,却是后话了。
越荃出嫁,兰家迎亲的阵势自然极大的,若是从前,傅清溪大概也按着规矩在那里当一回柱子罢了。如今自己心里也有了人,梦里也不知羞地梦到过凤冠霞帔,这再看着就不是一场旁人的热闹的意思了。很替越荃高兴,又盼着姐妹们往后都有个好归宿,至于自己么……能好好护着心里这个梦,也算圆满了。
这次越荃出嫁,人人都赶回来了,只一个没能回来。谁?越栐信。可还没人能说他,因为他赶不回来的事儿是老太爷亲自带的口信,老太爷道:“这回一个挺要紧的事情,他们几个都在番国,怎么也得一年半载的才能回来。这是家国天下的大事,兄弟姐妹情谊也不在这一时一刻的,老二老二媳妇,你们到时候可不能说他。”
谁还敢说他了?!二老爷二太太两个蒙在鼓里的父母长辈,也只好苦笑。
好在越家这一辈人多,舅佬更不缺了,虽没能全部团圆,也热热闹闹的很是顺利。只傅清溪想到也没能来的俞正楠,好像也说是在番国,难道同四哥哥一道的?一样在番国的又要用到理术和心术的大事……啧,不敢深琢磨。
嫁女不过一天的热闹,晚上傅清溪便同柳彦姝一起在落萍院里坐着说话。傅清溪道:“我们要说些要紧话,你们都下去自己玩吧,别来吵我们。”
龚嬷嬷笑道:“傅姑娘如今也俏皮了。”
陶嬷嬷也笑:“越活越回去了。”
嘴上说着,到底都带着丫头们往外头去了,留她们姐妹两个私话。
傅清溪歪在柳彦姝肩上问道:“柳姐姐,是你好看,还是那个兰吉儿好看?”
柳彦姝打算着她要问问王家的事儿,哪知道她头一句问的这么不着调,忍不住笑出来,想了会儿又道:“嗯,他要是听了你这话,准定又高兴有生气。高兴你把他同我比,可是合了他心意了。生气你居然拿他比来比去的,忒不敬着小爷了!”说了自己哈哈乐起来。
傅清溪掰过柳彦姝:“为甚说起他你便这般高兴?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柳彦姝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最后喘着道:“我是挺喜欢他的,就同喜欢你一样。说实话,有时候我常想,吉儿可比清溪像女孩子多了!”
两人打闹起来,还同小时候一样。最后说起了王家的事儿,柳彦姝平平淡淡说了一回,最后道:“也不是全没好处,我从前性子确实太张扬了。在这府里是客人,她们都得让着我们,我还当就该如此的了,实在有些没脸没皮的。不过人么,什么时候不傻?或者往后看看现在,也觉着现在傻呢。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如今这个活儿我是极喜欢的,每天能想着衣裳怎么做好看,用什么料子合适,就跟在天上似的了。旁的事情都不要紧,什么嫁不嫁人的,更无所谓了。”
傅清溪点点头正色道:“要紧是高高兴兴的,那就好了。至于嫁人,难道你还怕嫁不出去?实在不成到时候我给你盖个高楼,咱们抛绣球,你看上谁就砸他!”说着两个人又乐成一团。柳彦姝更连连赞叹,“你这出去读几年书,这旁的学问我是看不出来,脸皮是真厚了不少!”
如此在家几日,同姐妹们说笑玩闹,竟比小时候还好了。倒是越苭过来同自己道歉叫傅清溪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了,索性把当日的事情都细细说了一回,最后傅清溪道:“人的性子一起来,原是这样的,想做点什么事情,对不对错不错的也顾不上想的。要能从这样的心绪里解脱出来,就得修心了,所谓‘斩念’,这可不容易啊……”
最后越苭回去同越萦说:“我去同傅妹妹赔罪的,最后她给说成做学问了,活活拉着我说了半日,可真受罪啊……”越萦听了也乐得不成,直摇头:“那丫头真是根子里的愣,读书也越读越愣了。”
过了两日,这愣学生的先生总算来接她了。
傅清溪隔了许久再见自家先生,十分高兴,行了礼先问了一堆先生身子好不好的话,把个悠然叟乐得不成:“好,好得很,放心吧,为师真要不成了自然提前告诉你的。”
说得傅清溪不太好意思,这才想起来自家先生穷通极数,自己还真是瞎操心。
车往前走,老先生却摸出一个盒子来递给她道:“喏,你的立户文书。”
第165章 乍富
傅清溪接了那盒子在手, 还没反应过来, 喃喃问了句:“立户文书?”
老先生笑了:“怎么了,不是一早惦记着这事儿么,连银子都先挣好了,这下又发什么呆?!”
傅清溪摇着脑袋笑了笑。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盒子,心里说不清楚滋味。从前是细想过这件事儿的,那府里到底不是自己家, 虽是形势如此,能在这府里长起来已经是极好的运道了。可每每遇着什么事儿,总是会想:“若是在自己家或者就不会这样了吧。”
可如今在外头待了这两年, 又解了那许多世事, 这事儿却许久不曾惦记着了。在自己家里,果然就万事顺意了?只看看越府的姐妹们,不也一样各有各的苦恼。更别说自己若一开始就被带去南边的姑姑家里, 旁的不说,只读书进学这样的事情是想都不要想了。且这回一回来, 同姐妹们日夜相处,反觉出这自小一处长起来的情分来。人心一时喜乐怨忧难以为计,只这一时一日的复杂滋味叠起来十数年的光阴,凝出这份沉甸甸的滋味, 或者才是家人间说不明白的“情”吧。
从前惦记这事儿的时候,算来算去真是什么都缺,要身份没身份,要银钱没银钱, 真是什么都没有。原是因着这一个念想走上的读书向学之路,如今一心求学倒把那最开始领进门的欲念扔到脑后去了。这自己全不惦记了,事情却反这么容易地成了。这两相对比,也叫她有些失神。
老先生看她的样子,问道:“怎么了?没想明白?你家里的人我这里也没能寻着讯息,你们家的祖宅叫人卖了那么些年,那地都被挪作他用了,便是生买回来了也什么趣儿。只是你总要有个家门才成的,要不然往后出门子难道从外家走?这可不合道理。”
傅清溪听先生提起出门子的话来,摇着头笑了,也不说话,倒是面上亦不见羞意,反有股子意外的稳当和从容。
老先生顾自接着道:“祖宅既没有了,你也就对京里最熟悉,我做主,就给你在京里置了个宅子。你就一个人,到时候就算主堡给你配些人手,也要不了太大的地方。就在那边巷子里买了处园子,现在带你瞧瞧去。”
傅清溪听说自家先生连园子都给自己买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老先生却一脸坦然,并没把这事儿看得如何郑重。
车子走了一阵子拐进一处巷子,傅清溪隔着帘子看着觉得有些眼熟,细一分辨,——这不是文星巷么?!心里开始咚咚乱跳,心说老先生不会给自己买了那对主仆住的院子吧。
幸好不是。等车停了,下来已经在院子里了。老先生指着前头青砖铺地的正院道:“正房是三进的,还有几处小院,便于日常应时应节住着换换心思。主堡那些人手住的地方在边上那处两进的院子里,同这里分着的。这地方不错,有一道活水,有又些古树,这就有些意思了。”
傅清溪跟着老先生往里走,后头的都是老先生身边的青年在解说,老先生偶尔说几句,可见这院子他事先都细瞧过的。傅清溪想到老先生素日里事务就极为繁杂,还抽出心思来管自己这样的微末小事,心里又感动又惭愧,只是她嘴笨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一路恭敬听着老先生所言,倒不像给她买的宅子,更像请她来做客的。
这处宅子除了正院之外,余下的通作成了花园,另外的几处小小馆轩合着园子的布局地势点缀其间,同寻常所见大家子的规矩宅子大不相同,只是地方可也很不算小了。
说着走着,到后头花园亭子里坐下,有人端了茶上来。师徒二人说着话,傅清溪一抬眼看到园子边上一株姿态清逸的古树,上头开着绒绒一层白花,好似苍山覆雪。心里一惊,想起之前在那位老伯他们小院里见过这样一棵树,当时自己还奇怪,怎么前次来不曾见过。且那树好似还不在他们院子里,只是同他们院子的布局极洽,乍一看还以为是特地选了地方种外头去的。如今看来,这树果然不是他们院子的……
老先生见她发呆,往那边看了一眼笑道:“这处巷子不晓得造了什么孽,岛上下来来京里的,许多都爱在这附近落脚。你从前被那两个诓得好狠,估摸着也是在这左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