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少爷的心跳禁不住又乱了起来。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想要开口说话,但在第一个话音脱出口的时候,他忽然猛地止住了,甚至还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心里其实很是羡慕的净讴沙弥见他这般反应,也愣了一下。
这个钱少爷……
净涪佛身面上浮起三分浅淡的欣赏,却没说话,顺手又将那杯茶盏递到唇边,无声啜饮了一口茶水。
约莫一炷香时间之后,这间很是安静的客厅终于响起了一道声音。
“不瞒净涪师父……”那话音又顿了一下,才一鼓作气地道,“我想要自由。”
自由……
同一时间,净涪佛身和净讴沙弥都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字眼。随后,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抬起眼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公子。
钱家这位少爷眉眼间确实还有些郁色,但不多,而且看着像是不久前才蒙上去的。再联想起现如今这个日子,以及前不久这位少爷的状况,两人便也知道这些郁色是因什么生出来了的。
约莫就是因为他今科科举失利了吧。
而除了这一点困顿外,应该就没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位钱家少爷烦恼抑郁了啊。更何况,自由……
片刻的沉默之后,净涪佛身才确定也似开口问道,“檀越想要‘自由’?”
钱少爷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但他很快又接口道,“不是人身上的‘自由’,而是……”
听着钱家这位少爷后边解释的话,净涪佛身和净讴沙弥才算是明白了他所想要的‘自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自由了。
他们两人一时都静默了下来。
钱家少爷自己也知道他的这个请求很奇怪,简单地解释了一番之后就没再多说了,将时间留给净涪佛身去理解。
净讴沙弥的心性比不得净涪佛身,这会儿听完钱家少爷的话,努力安静了一会,到底忍不住。
“你想要‘自由’,自己去做不就行了?”净讴沙弥确实已经是努力克制了,但所有人都听得出他的不解,“反正你也没有很过分,为什么就不呢?”
钱家少爷尴尬地笑笑,努力地跟净讴沙弥解释,“我要的自由,咳,不是我想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的自由,而是……而是……”
他“而是”了几回,终于想到了相对合适的语言,“……在保证我人身安全的情况下,能够自由地抉择的自由。”
净讴沙弥理解了,他也沉默了。
他不保持沉默不行。不然他怕自己开口的时候会忍不住语出讥讽,造出些口孽来。
净涪佛身比净讴沙弥更早理解钱家这位少爷的意思,也早早就探查过这位少爷的情况,所以在净讴沙弥和钱家少爷说话的这当口上,他也在考虑着该怎么去了却钱家这位少爷的因果。
钱家这位少爷其实不是家中独子,他行三,前面有两位兄长,后头也有两位幼弟。他父亲儿子不少,可他母亲却只有他一个亲生骨血。也就是说,作为钱家唯一一个嫡子的他,是他无宠的母亲在钱家的唯一倚靠。
他在钱家的日子其实真不比当年净涪初出生时候容易。尤其是在他的几个兄弟都露出锋芒,而他自己明显弱于他人的情况下。
今科科举失利,更是让他在兄弟间的较量中又输了一筹。
父亲看似公平但其实不可以依靠,母亲软弱无力,只能勉强支撑正房,家中、族中种种资源争夺,他只能靠他自己。除了他自己之外,少有人会帮他。
在这样压抑艰难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钱家少爷,思想其实有点小叛逆。
当然,这所谓的小叛逆,是相对于净涪来说的。
他勤奋好学,恭谨守礼,孝顺父母,友悌兄弟,钱家上下没有人能在这些事情上面对他说一个不好。也正是因为这样,哪怕他在钱家那边的状况不太好,也始终没有太差。虽然实力不如人,天资也比人弱,可他还是维持住了嫡子的格局与优势,不让自己一败涂地。
谁都知道,要做到这些其实真的很难。
因为这些种种,其实都是“克制”。
在那样的环境中一年年这样地克制下来,如果不想触底反弹,不想让自己“失控”,那就需要适当的纾解。
这位钱少爷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所以纨绔子弟的一应放纵,他统都没有碰,而是另外给自己发展了爱好。
一项不怎么正确,可又不会太过出格,能让他放松,但又可以让他将一切影响控制住的爱好——话本。
他喜欢话本里的故事,因为他可以跟着话本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活出另一个样子,看到另一个世界。
一个话本就是一个世界,一个话本故事,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钱家少爷在闲暇时候翻看着话本,也仿佛看过了一个个世界,走过一个个人生。
他喜欢那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不受身体、身份等等局限束缚的,完全属于思想的自由。
钱家少爷不仅仅只读话本,他偶尔时候也动笔写过。
当然,因为种种原因,他的话本才刚刚完成,就被他自己放到了火炉里,化作了灰烬。
没有人看过他的话本,他是他自己的唯一读者。
净涪佛身又抬眼看了看那边厢坐着的钱家少爷。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再跟净讴沙弥说话了的他正低着头,手指慢慢摩挲着杯盏上细腻的纹路,目无焦点。
他应该是在想那些话本。
或许是他自己爱看的那些话本故事,又或者还包括了他曾经下笔写过的那些。
净涪佛身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