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如果他真送那个人去见他父亲,他父亲真的会高兴?
贺伟元不确定。
他甚至觉得,答案会是他不愿意去想的那个。
可倘若,他就这样撒手放过,又如何对得起他娘?对得起他自己的那些年?
贺伟元想问题想到头疼,他忍不住将头埋进了膝盖里,第一次觉得,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如果他不知道那么多,如果他不去想那么多,单只怀着初初从普罗县出来时候的那一腔孤勇和愤懑,他这个时候就不用这么的痛苦。
贺伟元将头用力撞在膝盖上,却没有丁点用处。
他的头还是发胀一样地痛。
痛到混沌的时候,贺伟元心底那个一直被压制着的念头忽然像是破开芽衣的幼芽,以一种无可抵挡的气势冲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在贺伟元的心头盘旋生长。
真正让他们母子这样艰难的,真正让他们母子陷落那般境地的,其实根本就不是旁人,而是他爹!
贺宏举!贺宏举!贺宏举……
贺伟元猛地抬起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嘴里忍不住呢喃出声,“不,不是……不是……不要这样想……不是……”
那个念头,就像是一个恐怖的怪物一样,不断地啃咬着他的内心,叫嚣着占据他心中的每一处地界。
贺宏举自己为了节气死得心甘情愿,死得无所畏惧,可他们母子呢?他们母子呢?!他死之前,到底有没有想过他和他娘?!
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贺伟元这边的动静,他们各自转了目光过来,看着那个抱着头不断加重力气撞着自己膝盖的幼童。
净涪佛身放下手上的经卷,伸出一只手,在贺伟元头顶拍了拍。
贺伟元甚至都感觉不到头上的动静,但在净涪佛身手掌拍落在他头顶的时候,占据他脑海心田的那些恐怖念头就像是被光驱散的黑暗,瞬间消失无踪。
他长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脱力一样地垮下了腰背。
他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后,才慢慢地抬起沉重的头颅,露出他浸满了汗珠的脸。他的目光像是拖了重重货物的板车,沉了很久,才被人托着拽着拉了上来。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目光甚至是涣散的,看不出任何的焦点。到得他终于望入净涪佛身的眼底后,他那涣散的眼才终于凝聚起了焦点,看见了这个世界。
而在他看见这个世界之前,他首先看见的,还是一双眼睛。
一双平静的、无波的、带着点淡淡暖意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定神,张嘴唤道,“……净……净涪师父……”
贺伟元开口有些艰难,声音也很干很涩,几乎让人听不清他的话音。
但净涪佛身听见了,他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
纵然看到了他,那双没有怜悯没有责备更没有其他什么询问意味的眼睛让贺伟元真正的安定了下来。
他身体慢慢放松,也渐渐地挺直了颤抖。
他甚至慢慢地拉出了一个笑容。
诚然,那个笑容僵硬且呆板,可也是一个笑容,一个真切无误的笑容。
净涪佛身再次抬手,在贺伟元头上拍了拍,开口问道:“想好了吗?”
贺伟元摇了摇头。
净涪佛身没觉得如何,他点了点头,“那就慢慢想吧,不急。”
贺伟元点了点头,再然后,他就忽然转了目光,看定侧旁望来的净羽沙弥,也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同样的笑容。
净羽沙弥将目光收了回来,还望定自己手上的经卷。
稍远一点的贺泰宁垂下眼睑,脸上还是那一抹放松而自然的仿佛面具一样的笑容。
又静默了半响,贺伟元忽然开口跟净涪佛身说道:“净涪师父,如果……”
但他才刚说了几个字,就忽然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净涪佛身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回了目光。
他知道贺伟元想问的是什么。
如果你是我,你要怎么办呢?
被大义凛然的父亲放弃,眼睁睁看着母亲熬去最后的一点生命,油尽灯枯,自己流落在街头挣扎求生……
偏不论是他娘,还是他,在挣扎的那一段日子里,在一无所知的那一段日子里,还满心惦念着要为他爹讨命,要给他爹报仇。
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笑到让人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个笑话的笑话。
贺伟元到底没问完那个问题。可就算是他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净涪佛身也不可能将真实告诉他。
也所以,贺伟元不会知道,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在很早很早以前,其实也有那么一段相似的经历。
甚至他比他还不如。
他被父亲因利益放弃,又被母亲因爱情舍弃,而他,他总还有一个为他盘算谋划,为他挡住风刀霜剑的母亲。虽然他母亲力量有限,连带着生命也短暂,可到底她也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最美好的痕迹。
不像那个人,在他最初的那段人生里,只见寒凉。
不过然后,这个人他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