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得有些重了,宁妃将头垂得更低,透过稀疏的刘海可以看见她的眼圈是红的,显然,宁妃心里很是委屈,左不过她不敢同太后争辩,只能把满心的委屈往肚子里咽。
林桑青有些犹豫,她不知该不该为宁妃解释——内廷司的宫人来取走淑妃穿去祭天仪式的华服之前,她可是把华服展开来抖动过的,凭她抖动的剧烈程度,别说断针了,就算有线头也该被抖掉了。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她应该把实际情况告诉太后,帮助宁妃洗清冤屈。但太后一直不喜欢宁妃,她若站出来替宁妃出头,只怕太后的怒火会牵连到她身上。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除了需要箫白泽的宠幸之外,她还需要一点太后的喜欢。
帮太后讨厌的宁妃说话,便等同于间接得罪太后,这种事情做起来很有风险性,得仔细权衡权衡。
她这厢正犹豫不决着,在做有良心的人和识时务的人之间摇摆,耳边乍然响起一声清脆而委屈的呼喊声,“太后!”宁妃身旁的宫女疾呼一声,突然跪倒于地,“太后明鉴,我家娘娘……我家娘娘是冤枉的!”
满殿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光影错落的启明殿内,淡淡的龙涎香味弥漫不息,侧对着大门的方位挂了一副字画,上书亲贤远佞四个字,某位对外宣称感染风寒的青年横躺字画下的龙榻上,胸膛起伏有序,发丝松散凌乱,正闭着眼睛假寐。
魏虞推开关的严严实实的殿门,迈着平缓的脚步进去,转身阖上殿门,他对箫白泽道:“听闻你感染了风寒,我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走到他身旁,留神打量打量他的脸色,须臾,挑眉微笑道:“好家伙,这眼圈重的,昨夜一晚没睡吧。阿泽,依我看,你这不是风寒,是心病啊。”
缓缓睁开眼睛,箫白泽漫无目的地凝望眼前的一片虚无,以手臂撑起脑袋,呓语一般喃喃道:“魏虞,我昨日做了一件错事,且错得很是离谱,我诧异于自己竟能做出这种不知轻重的事情,心中又恼又悔,一夜都不曾安枕。”
白底的布鞋踩在干净的地面上,纤尘不染,魏虞走到龙榻边,抬头看着苍遒有力的四个大字,顿足平声道:“你没做错。”
箫白泽执拗道:“我错了。”
他坐直身子,将双脚放在地上,神情恍惚而忧伤道:“昭阳是昭阳,林桑青是林桑青,她们虽有着共同的过去,但说到底,她们现在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昭阳的身份被彻底清洗,现在的她只是个不记得过往旧事的富家千金,名唤林桑青,我应当让她以林桑青的身份度完余生,不应告诉她真实的身份。”
“我想了一夜,那份过去太沉重,亡国之痛、失亲之痛,样样都能将她摧毁,让她糊里糊涂的过完这一生也就罢了,作甚……作甚要让她记起那些痛苦的记忆。”眉心拧成一个难解的疙瘩,他用期望的眼神望着魏虞,“魏虞,你的医术一向不赖,宫里的庸医们不能与你相比,那你能不能制作出让人忘掉一天之内所发生之事的药丸?”
自来熟地摸过两只茶盏,魏虞给自己和箫白泽分别倒了一杯水,递一杯茶水给箫白泽,他为难笑道:“魏某只是一介庸医,哪里有本事制作这种东西,何况,要是真能做出这种东西,天下岂不是要乱了套。”捧起自己那杯茶盏浅啜一口,他语重心长的对箫白泽道:“阿泽,相信我,你没有做错。”
“昭阳也好,林桑青也好,她的过去始终摆在那里,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没忘记昭阳是谁,她便始终是昭阳,等到世上再也没有人提起昭阳这两个字,大家都不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她才能真正成为林桑青。”
估摸觉得他的话在理,箫白泽捧着茶盏仔细听着,魏虞抿一抿湿润的嘴巴,继续道:“你现在将她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其实正合时宜,她忘却了名唤昭阳的自己,体味不到国破家亡的痛苦,只会觉得惊讶,顺便还有些不愿相信。可若你现在不告诉她,等到某天她自己突然想起那段回忆,国破家亡的痛苦一齐涌上心头,几乎能将人摧垮,这才是最痛苦的。”
再啜一口茶水,他苦口婆心道:“你现在把一切告诉宸妃,也算是提前为她喂了一剂强心药,有了这剂强心药,往后若真能恢复记忆,她再想到那些事情时,便不会再觉得痛苦不堪。”
箫白泽低下头,顺着魏虞的话思索许久,等到手中的茶都凉透了,他终于觉得心情舒畅一些,不再像昨夜那样闷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也许,提前告诉她那些过去的事情算是好坏参半吧,只是不知现在的昭阳心态强不强大,能否坦然接受听到自个儿真实身份后的那一半“坏”。
他倒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恢复记忆,做个自私又自利的妃子,对她来说也很好。
外殿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白瑞提着乱糟糟的拂尘进来,鞋底子快速在地面上摩擦,像要起火星子似的,刚到内殿便唤开了,“皇上!”
箫白泽淡定饮茶,“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来不及整理乱糟糟的拂尘,冒着被治仪容不洁之罪的风险,白瑞先把方才听到的事情说出来,“宸妃出事了!”
“啪嗒。”箫白泽手里的茶盏碎了。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阳历已是三月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年前飞往南方的候鸟还没到归期,现下只听得到喜鹊和麻雀轮番鸣叫。
麻雀倒还好,它的身子小,发出的鸣叫声也低。喜鹊叫起来却着实恼人,声音又难听又高亢,偏生这种鸟脸皮厚,怎么赶都赶不走,只能耐着性子等它自个儿飞走。
但约莫要不了多久,叫声深远清脆的布谷鸟便会回归平阳城,只要它的叫声响起,便意味着春日真的到了。
明亮的永宁宫内,袅袅沉香氤氲不散,众人皆屏息敛气不敢说话,只等着殿中身份最尊贵的太后开腔打破沉默。
没让众人久等,凌厉的视线从跪在地上喊冤的宫女身上扫过,太后沉着声,威仪满满道:“冤枉?你家娘娘怎么个冤枉法?好生和哀家说说,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你便不要再留在宁妃身边伺候了,直接去内廷司的浣衣局吧。那里适合不懂规矩的宫人。”
浣衣局是宫里最辛苦的地方,犯了错误的宫女大多会被派去那里,她们终日只重复做一件事情——为主子们浣洗衣裳。夏天还好,顶多双手被泡的起皮,到了冬天,双手整日浸在冷水中,除了起皮之外还会起冻疮,一双手血迹斑斑,又疼又痒,苦不堪言。
从浣衣局出来的宫女们几乎都瘦了一圈,若是向她们问起在内廷司的生活如何,约莫有九成的人会用“人间地狱”这四个字来形容。
听闻太后要发落她去浣衣局,跪在地上的宫女不禁胆战心惊,但她似乎肯定她家娘娘是冤枉的,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镇定,她跪坐在地上,声音颤抖的对太后道:“启禀太后,我家娘娘晓得那件华服是淑妃娘娘要穿去祭天仪式的,所以她格外慎重,绣好牡丹花后她细细查看了几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莳微宫里用的绣花针都是银针,看上去和普通的绣花针一样,但是质地很结实,极不容易折断,娘娘绣花的时候更是谨慎有加,从开始绣花到最后收针为止,并不曾出现针头折断的情况。”
面上浮现一抹狐疑之色,太后端坐在软椅上,不解道:“那么那件华服里的断针从何而来?”
跪地的宫女抬起头,“回太后,内廷司的宫人来取华服的时候宸妃娘娘也在,她曾将华服抖开看过,又亲自动手叠好。奴婢当时还觉得奇怪呢,为何宸妃娘娘要自己亲自动手叠衣服,莳微宫里的宫人们都可以帮她叠啊。在叠衣服的过程中宸妃娘娘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奴婢不得而知,反正,在内廷司的人取走那件华服之前,最后碰它的人是宸妃娘娘。”
没料得这件事情最后会扯到她身上,正在掩唇准备打哈欠的林桑青硬生生把这个哈欠憋了回去。
她想,好奇心真的会害死人,她左不过觉得那件衣裳漂亮,没忍住女人的爱美之心摊开来看了看,又本着为人要守礼数的好心把抖乱的衣裳叠好,不曾想,这些事情如今成了证明她心里有鬼的证据。
嗯,做人还是懒惰一些好,她往后再也不叠衣服了。
殿内诸人开始将目光投向她,有探问,有疑惑,也有不可置信,她放下掩唇的手,正在琢磨该用什么话来为自己辩驳,宁妃不悦地蹙起眉头,头一次疾言厉色地呵斥身边的宫人,“琴儿,你住口!”她对那个跪在地上的宫女道:“宸妃妹妹不是会耍手段的人,她与淑妃妹妹无冤无仇,何必要冒险害她?况且那日宸妃妹妹一直在本宫的视线之内活动,本宫没看到她做令人起疑的事情,你不要在这里乱说话,搅了宸妃妹妹的清白!”
明明是为自己主子说话,没想到主子却反过来责备她,琴儿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娘娘何必委屈自己,事情既然不是您做的,您大可以向太后解释清楚,为何要把不属于自己的过错背负在身上?”她似乎在潜意识中认定往华服中藏断针的人是林桑青,被自家主子训斥之后,她更加笃定了,“您没看到宸妃娘娘做令人起疑的事情并不能代表什么,要是真有谋害淑妃娘娘的心,她便不会让人看出端倪。娘娘您就是心地太善良、太柔弱,才会被人当成替罪羔羊。”
见琴儿还是咬着林桑青不放,宁妃更加愠恼,她蹙紧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厉声道:“放肆!看来是本宫平日里待你太好了,以至于你忘了自己的身份。等会儿回宫你自己掌嘴二十,想想今天说的话对不对,想想你该不该信口雌黄污蔑宸妃。”
琴儿这下更是委屈得快要哭了,她跪在地上唤宁妃:“娘娘!”宁妃故意偏过头去,没有理会她的呼喊。
这个时候要是还不出声,估摸殿里的人要觉得她心虚了,林桑青掸掸裙子上的褶皱,噙一抹温和的笑意,低头对那个叫琴儿的宫女道:“你叫琴儿?好名字。”唇角的微笑浅淡而疏离,恰如她的声音,“那么琴儿,你说华服里面的断针是本宫藏进去的,可有何证据没有?”面上的笑意陡然消失,她沉着脸看向琴儿,“你要知道,自从上次有人陷害本宫缝制巫蛊娃娃诅咒淑妃之后,本宫便惊了心,命人将繁光宫里所有的针线全丢了,你来说说,没有了针线,本宫要从哪里找断针去谋害淑妃?”
似乎没想到繁光宫里已无针线,琴儿的神情有一瞬错愕,不过瞬间,便又露出一副底气充足的样子,“后宫这么大,找一枚断针并不困难,针工局外断针满地都是,娘娘若真有心谋害淑妃娘娘,还怕找不着吗?”
好啊,这句话反驳得好,眨眨眼睛,林桑青放慢语气道:“哦?就算你说的有道理,本宫从针工局门口捡了枚断针放进华服中,那你怎么保证内廷司的人取走那身牡丹刺绣华服之后不会再检查一遍?”
琴儿梗着脖子执拗道:“宸妃娘娘既然要做这件事,便必然有万全之策,奴婢心思不如娘娘玲珑,只是个普通的宫女,如何能猜到娘娘的想法。”举目看向太后,她提议道:“太后,若您不相信,大可以请那日来莳微宫取衣裳的宫女出来对证,听听她怎么说。”
若是凭空污蔑林桑青倒也罢了,现下这个叫琴儿的宫女居然敢喊人过来对证,是她太过自信,觉得自个儿的猜测肯定没错,还是她其实早有打算?
心一点点沉下去,林桑青觉得不太妙,她今儿个,可能又要栽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