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那这回便罢了。”霍深转身,抹额的飘带转出个漂亮的旋儿,作势欲走。
他说不再计较后,压抑的气氛亦跟着缓和许多。
行至秦婵身边时,他顿住脚步,以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晰的声音道:“在这遇见你倒是偶然,顺带想起了那玉佩。你既然口口声声受不起,那就算了。”
秦婵连忙行礼,低着头答了声“是”。
她大松了一口气,心道这桩麻烦事总算就要揭过。眼瞧闵王就要经过了她,下楼去了,不料掌心忽地钻进个温凉的小东西,沉水香气瞬时浓烈,耳边还多了一声唯她可闻的低语——
“再敢还回来试试。”
闵王已经走远,继停在街面上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后,大军总算轰隆隆重新踏步行进,一切都恢复如常。
唯独她怔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再低头看向掌心,正是那枚羊脂玉蝉。
女子们互相掺着站起来,低声道不该闹这一回,又有人悄声抱怨闵王心眼太小,打趣都打趣不得,为了这点芝麻绿豆的事,竟亲自上阁来问罪。如此一来,倒将他二人换玉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夏露与陶冰真火急火燎赶回来,陶冰真摇晃起还在傻站着的秦婵,忙问:“方才发生什么了,我在下面竟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了,可是受连累挨了训斥?你这脸怎么通红?”
秦婵回神,将攥着玉蝉的手紧往袖笼里缩,生怕有人瞧见,扯了个笑道:“我没事,天儿热。”又将方才发生的事说给两人听,隐下闵王最后偷偷塞给她玉蝉之事不提。
“闵王真是个小心眼。光看长相倒是个神仙人物,却冷人冷面的,还是这么个性子,真叫人喜欢不起来。”夏露撇嘴嘟囔道。
陶冰真亦笑道:“天下男子都巴不得女人们争抢嫁给他,这位闵王倒是奇了,竟不喜欢听这话,还赶来计较。”
“难道天家儿孙高贵,觉得民间女子编排他,污了他的皇族身份?”夏露道。
“兴许是如此。”
秦婵无话,眼珠儿在两人面上轻瞟,手上的力道更紧了些。
闵王后头的言行,彻底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走,就连她的两个朋友,都没注意到蝉玉佩的事,只顾议论闵王如何小家子气。
难道,难道是王爷为了帮她撇清名声,免她受人指点,才故意说后头那些话?
她暗暗心惊,一路少言寡语,刚回到府上便匆匆进了闺房,叫谁都不许进来,她要一个人安静待上一会儿。
青桃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出去后替她把门关紧。
秦婵见人都走了,从箱笼里轻手轻脚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个金丝檀木巴掌大小的匣子来。
她又寻出自己打的杏黄色宫绦网兜,把蝉玉佩绑进网兜子里,她提溜起来在阳光下瞧,隔着一层兜,都能瞧出羊脂玉的白腻光泽与透亮。
玉蝉放入小匣子里上锁,匣子安置在妆台抽屉内,再把匣子的钥匙塞进了她随身戴的香囊之后,秦婵才算安心,缓缓呼出一口气,挨着床边坐下。
她轻轻拭去鬓角汗珠,暗笑自己做贼似的,在自己屋里,都怕成这副模样。这物件可不能让人瞧了去,不然她与闵王的关系可就说不清了。这事儿谁都不能说,爹娘都不能说。
到了夜里,她总算肯放人进来,青桃命小丫鬟将晚间几样饭菜带进屋来,秦婵每样都吃了些,吃了五分饱,就往她院边一个小凉亭处溜达。
是夜繁星满天,微风中沁着凉意,秦婵着一袭松花留仙裙坐在亭子里,细白手指抵在下巴处,桌上摆着针线箩,正在出神。
“夜里黑漆漆的,婵儿,你拿针线出来做什么,顶着月亮星星绣花,是要伤了眼的。”阮芳舒从不远处的廊子走来,坐到秦婵身边,将笸箩拿远些。
秦婵撂下手,笑称总得找点什么事儿做,不然闲得发慌。
阮芳舒从箩里拿出绣绷来看,那桃红色的缎子面上是个绣了一半的彩凤凰,阵脚细密,绣功极好。
阮芳舒抚摸着凤凰华丽的羽翼,眼神黯淡几分,叫周围伺候的人都退远些,对秦婵道:“白天的事我听人说了,怎么,闵王竟说太子赠的那块玉是不好的?我曾细瞧过那块玉,再怎么论也论不上不好。”
秦婵见母亲来问,想着这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母亲。她正愁没有贴心人说话,倒不如与母亲聊一聊这桩心事,便道:“娘,这事也是我想不通的,您说闵王为何要借口太子的玉不好,要换一块新玉给我?”
阮芳舒看着女儿与她有五分相像的容貌,会心一笑,伸手在她脸蛋上虚掐了一把:“像我们婵儿这样好的女孩儿,有哪个男子看了不喜欢呢?自然是要送上美玉,博取佳人芳心的。”
秦婵登时红了脸,躲开她的手道:“娘,你怎么也学别人,说起这些有的没的,况且我哪还是什么女孩儿,都及笄三年了。”她咬着唇瓣,低头搓弄起手指。
阮芳舒笑道:“倘不是这个缘由,还有什么别的道理不成?我却想不出了。”
秦婵掌心掐着帕子,提在心口处道:“往日我只匆匆见过他一面,并无情谊的,他又是那样高贵的人,怎么就忽然中意我了。我猜,许是闵王想让父亲为他做事,这才在上阁看见我时,多说几句话……”
秦婵眉心微动,越说越觉得正是这个道理。
外头都说她如何温婉美貌,娴静蕙质,可她若不是相府的嫡小姐,又有多少世家子弟能够吹捧她,太子妃的好事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来。
想来闵王对她表露好意,意图该是与太子如出一辙。与她亲近,提出联姻,从而争取到父亲的支持,让原属于太子.党的众臣跟随父亲的决定,尽数投到他麾下,为他卖命。
比之“一见钟情”的戏文桥段,这个想法,倒是靠谱得多。
想起前尘旧事,闵王爷屈尊来狱中救她,兴许也是这个缘故。思及这个关节,秦婵终于从心慌意乱中渐渐冷静下来。
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更遑论那么大的恩惠,必然与利益二字脱不了干系。想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一枚他人棋盘上的小小的棋子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霍深:居然不收本王送的玉佩,生气气!(强行塞给后心满意足离开)
秦婵:努力保持微笑ing(qaq)
第六章
闵王回京的日子不巧,正赶上太子的头七,数百僧人齐聚宫中养善堂为太子敲钟诵经,皇帝册封旁宗郡王之子为太子义子,为太子守灵烧纸,大臣掩面痛哭,宫女太监也换了素服,个个贴着墙根儿噤声走路。
这些日子,宫里的情形实在不好。皇后娘娘痛失爱子,哭得泪人儿一般,几乎不见人,头七总算露面,方才哭得狠了又昏了过去,协理六宫的大权落到了庆王之母李淑妃的头上。皇上更是哀恸,面容瘦削了不少,身体总觉疲累,太医伺候着吃了几副药才见恢复精神。
如此一来,霍深虽打了胜仗凯旋而归,宫里不仅没有为他办庆功宴,等待他的还是为皇长兄的停灵跪守一个昼夜,实在辛苦。
灵堂里香火气味儿极冲,“孝子”跪得发木,手上烧纸的动作不停,眼泪快要耗尽,哭声却嘶哑响亮。
这种日子,庆王也不得不到场。庆王与闵王跪在同列,两人身前只有那“孝子”,身后则是丞相秦盛之等文臣武将,以及国舅辅国公等皇亲国戚。
和尚念经有催眠的奇效,听得庆王霍沥的眼皮子直打架,好不容易才重新打起精神。他看了眼一如既往绷着脸的霍深,心下满是不屑,又望一眼空旷的宫道,心道父皇一时间还不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