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是一把黑色手枪。
百里洲拿起枪别到腰间,准备往外走。转身刹那,目光却看见了对面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男人眼瞳漆黑,头发有些长了,垂下来时略微挡住眼睛,他已算不上年轻,岁月在他的眼角处留下了丝丝痕迹,好在五官底子摆在那儿,乍一瞧,仍依稀可见几分少年时的影子。
百里洲看了会儿镜子,伸手,尝试着把头发往上捋,捣鼓成利落板寸短发的造型,露出一副饱满前额。
他忽然无声地笑了,不明原因。
雨势凶猛,电闪雷鸣,花园内的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
百里洲走进书房时,梅凤年正坐在书桌后方看一份文件,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垂着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梅四少则冷冷地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翘着腿,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枚金属打火机,火苗忽明忽灭,一闪一闪,鬼眼似的。
百里洲反手将门关上,神色寡淡,语气仍旧是恭敬的,“梅老,四少。”
“来了啊。”梅凤年眼也不抬地应了声,边浏览文件边给端起茶杯抿了口,“坐。”
百里洲看了眼。书房装潢雅致,设有专门的会客区,两个单人沙发并排摆放着。他弯腰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就坐在梅四少旁边。
书房隔音效果很好。
外头风雨交加雷声大作,屋子里却静极了,只能听见落地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须臾,梅凤年像是终于浏览完手上的资料。他放下文件,摘眼镜,略显疲惫地用手指揉摁眉心,淡声道:“小洲,警察那边放出了你的通缉令,现在亚城也不太平。为了你的安全,我想提前送你去东南亚那边避一避,你意下如何?”
百里洲点了下头,眉目冷淡平静,“梅老决定了就行,我没有意见。”
“好。”梅凤年笑了下,“你先回去收拾行李,半小时后到客厅,会有人护送你安全离开。”
百里洲说:“是。”
梅凤年点燃一根雪茄,缓慢吐出一口烟圈,目光扫过坐在百里洲身旁的梅四少,皱了下眉,微微责备:“老四,看你,也不知道给小洲倒杯茶。”
梅四少的病容显得格外惨白。闻言,他笑了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百里洲,笑道,“百里老板,这次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这杯茶,就当为你践行。”
“多谢四少。”百里洲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桌上。
梅凤年被烟雾熏得眯了下眼睛。用力深吸一口,烟卷极速被火舌吞噬。他倾身,把还剩半截的雪茄戳熄在烟灰缸里,忽然问:“小洲,你是多大年纪开始跟着樊老弟的?”
百里洲答,“十七岁。”
“十七岁……”梅凤年似乎感叹,“这么多年了啊。”
百里洲没吭声。
“这些年,你为梅家打拼卖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好像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樊老弟把你带到我跟前,对我说,你是一个好孩子,心思缜密身手也好,多多栽培一定有大出息。”梅凤年莫名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可惜了。”
听到这句,百里洲已敏锐察觉到什么,眸光骤凛,下意识便去摸腰上的枪。可晚了一步,他指尖刚碰到枪,一阵冰凉的金属硬物已抵住他太阳穴。
百里洲身形骤顿。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一股晕眩感从大脑深处蔓延开,短短数秒间,他的手臂,双腿,甚至是手指,都开始变得沉重,麻木,反应迟缓。
“百里老板,爸爸在跟你说话呢。”梅四少裂开嘴角,露出一个勉强能称之为“笑”的森然表情,轻声用英语道,“认真听。”
“……”百里洲用力咬了咬牙,凝神,强迫自己将涣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
是刚才那杯茶。
他猛一下抬眼盯着梅凤年,定定的,死死的。
眼前的景象逐渐混乱,有什么东西从一片混沌虚无的深处突显出来,可他看不清。百里洲瞳孔开始失焦,涣散,他用力甩头,但无济于事。
他的意识在抽离,但眼神中并无丝毫惧色。
“小洲,别恨梅老。”梅凤年怅惋地说,“你在条子那儿留了把柄,留下你,等同于放了颗定时炸弹在我枕头边上。你活着,我连睡觉都不踏实。”
“茶里的药有大量的麻醉剂。老四开枪的时候,你不会很痛苦。”梅凤年满脸不忍的表情哥,沉沉叹息,说着朝梅四少摆了下手,示意之后的一切交给他,自己则起身离去了。
百里洲的大脑已非常迟钝,但看见梅凤年离去的背影,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起身就要跟出去。
但双腿支撑不住全身重量,他重重倒地。
短短的几秒时间内,有许多画面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去。
父亲嗜赌成性,母亲不堪重负,终于在一个雨夜抛下他独身离去。十岁那年,赌徒父亲因杀人入狱,他成了孤儿,住在云城平谷区最破败低贱的贫民窟,受尽冷眼和嘲笑。之后,抓捕他父亲的一个老刑警看他可怜,收养了他,带着他搬到亚城。
十七岁那年,他考入警校。第二年的年末,刑警养父和当时的教导员一起找到他,要派给他一项卧底任务。
养父告诉少年时的百里洲,做卧底,警校学员是最佳人选,底子是一张白纸,混进去不会被人怀疑。历年,各市公安局都会从当地警校挑出最出类拔萃的精英送进各大涉黑势力内部。
之后,百里洲数次在校内打架斗殴寻衅滋事,被警校开除。
百里洲在樊正天手下的第四年,养父去世,负责与他对接的教导员在一次缉毒任务中牺牲,他的对接人员换了一个又一个。
终于在五年前,他掌握了樊正天的犯罪证据,将以樊正天为首的犯罪集团彻底摧毁,主犯樊正天当场伏法。
那时,百里洲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功成身退,走到阳光下,穿上那身警服,堂堂正正做回一个警察。
可少了一个樊正天,又多出一个梅凤年。
这条路看不到头,无尽深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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