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四日雨夜冲突中的那十八名逝者,无一个是死于官兵刀下的。顾子璇及她名下三百官兵已极尽克制,她不是草菅人命的恶吏。
她甚至算是保护了集滢城中十万人的英雄之一。
得了这份公道,顾子璇回到官驿就抱着云知意大哭,像个委屈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集滢最最危难之时响应倡议而来的年轻官员们,眼中也有了百感交集的泪光。
书上不是这样教的。初出茅庐、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们对这种荒谬的现实根本毫无准备。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可它偏就是这样了。
明明尽职尽责做了一件对的事,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真相,却需要如此周折才能得到认可。
今后漫长的仕途上,他们每个人大概都会有无数类似的遭遇吧?
可是下一次,他们还会不会有顾子璇这样的天时地利,侥幸而及时地得到公道?
年轻人的成长与改变,通常就是从猝不及防看清现实与书本之间的不同开始的。
经过这一遭他们总算懂了世事人心有多的复杂。
原来,在自己不吝满腔热血之后,非但不一定得到赞许,还可能遭遇顶头上官在背后捅刀;曾拼尽全力维护过的百姓也有可能会冷眼旁观。
但也会有人为着各种原因与利益站出来头顶青天、主持公道;也会有曾被他们保护过的百姓站出来,用最朴素最笨拙的言语,说一句“我曾受他们庇护,他们做得已经很好”。
人心叵测并不限于官场,民心亦同理。官有好有坏,百姓也一样。
光明与阴暗竟相伴相生,这是书上没有讲的人性真相。
亲历集滢这件事的年轻人们都受到巨大冲击,离城相互告别时明显各怀心事。
云知意问沈竞维:“九哥,你说若将来再遇到类似的事,他们的选择会变吗?”
“谁知道呢?”沈竞维笑意不达眼底,“人终归是会变的。”
就算没有在集滢遭遇顾子璇的这一出,这些年轻人也会在别的事上被迫补齐书里没有的这课。
青云之路从来不是光明坦途,所谓成长,一定伴随着变化。
都会变的。
区别只在于变得更明亮还是更晦暗、更锋利还是更圆滑、更强大还是更软弱。
第五十一章
离开集滢后,云知意继续跟随沈竞维行走于原州的大小城镇。
沈竞维被选做巡察钦使不是没原因的。
他圆滑、周全、知世故,凡出手必定名利双收。
云知意顺着他的目光、思路与手段,见识到许多从前不曾留意的人心百态;也明白了官场有些手段虽不够纯善,但想要长远而稳妥地走下去,这些手段就不可或缺。
沈竞维会不动声色地回避真正造成乱局的“枉法”之事。真正出手办的那些案子,几乎都是证据确凿、不会给对手留下反击把柄,而百姓又最为喜闻乐见的“惩治贪赃”。
面对云知意澄澈的目光,他毫不讳言自己的顾虑:“‘枉法’通常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结果,很难拿到直接而浅白的证据。若想清除‘枉法’积弊,争斗的过程可能会造成部分普通人的利益在短期内有所损伤,是以百姓虽受其苦,却未必能堪破其中玄机,通常还会将狼错尊为领头羊。”
若要与那些人明面抗衡,需要莽撞而天真的纯粹热血,需要不惧成败、不计自身得失的固执持正。结果还有可能是头破血流、身死名灭。
“世人都渴望这种人站出来维护公理与正义,却很少在这种人活着时给予足够的善意与声援。”
经过上辈子的下场,云知意很清楚沈竞维的这番言论并不荒谬。
她不知沈竞维曾经历过什么,但她想,从前的少年沈竞维定也曾笃信“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
只是后来,他成为了一个众人眼中完美无缺、圆滑老道的沈大人。
当初那个热血狂妄又鲁直的少年沈竞维,就和前世的云知意一样,在无数的嘲讽、攻讦与明刀暗箭中悄无声息地死去,埋葬在他内心深处,成了他此生再回不去的遗憾。
云知意跟在他身旁看着、听着、想着,在一次次日升月落中飞速成长着。
一年的时间,在疲惫奔波、汲取充盈、认知重建的过程中显得短暂倏忽,如白驹过隙。
承嘉十五年五月,云知意回到邺城。
在南河渡码头送别沈竞维那天,她说:“九哥,回京后也请留心原州的消息吧。”
白衣胜雪的沈竞维眼神怔忪,却又带着笑:“我会的。”
他想,原州大概会有一个云知意,坚定地踏上少年沈竞维遗憾未能走完的征程吧。
——
回到邺城的云知意很忙。
承嘉十五年五月初六,州丞府左长史刘长青正式卸任还乡,州丞田岭点待用学士云知意接任。
若真是个初入仕途的普通年轻人,上来就被推到这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高位,必定手忙脚乱。
但对曾在这个位置上多年的云知意来说,不过就是第二次进到熟悉的考场,做一份曾经出过错、现在已很清楚错在哪里的答卷,没什么好慌的。
接过官印后,云知意花了几日时间,迅速熟悉了当下州丞府的人事及各项事务的现状。
紧接着,她以私人身份向州丞、州牧两府部分重要人物下了帖子,邀请大家在五月十二前往望滢山云氏祖宅赴宴。
因为家世背景在原州少有人盖得过,云知意过去与人打交道向来有事说事、无事各行其道,从未刻意着重过这类可有可无的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