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他俩独处时,若非剑拔弩张,就是默默无言。
那时他们两人斗想不出除了学业与公务之外,还能说些做什么、做些什么。
可这辈子两人在对方面前都撤下了心防,一点点抛开过往的诸多成见与无谓执拗,只管顺心而为,许多事竟就有了种“无师自通”之感。
就像此刻这般亲昵的厮缠,明明双方做来都有几分生涩笨拙,却又不约而同地佯装镇定,使劲浑身解数假做老练熟稔。
有点好笑,有点傻气。霍奉卿不像霍奉卿,云知意不像云知意。
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奇妙,却又仿佛理当如此。
霍奉卿的长臂慢慢缠上她的腰肢,目光灼灼:“所以,给个名分?”
她在他怀中仰面眨了眨笑吟吟的眼,毫不推拒,任他黏缠。“八个月呢,你我都会有所改变的,或许对彼此的想法也会变。这名分若给早了,到时双双后悔,那不就惨了?”
八个月,听起来很短,仿佛弹指一挥间。
但他们这种刚放下书本佩上官印的年轻人,在这阶段就像一团被扔进汪洋中浮沉的棉花,无论本身愿不愿意,都会拼命汲取周遭水分。
变化是必然的,今日都可能与昨日不同,何况八个月。
明年夏日的霍奉卿与云知意,心境与做派或多或少都会与如今有所差异。到时他们之间的相处又会变成什么情形?只有天晓得。
霍奉卿哼道:“‘后悔’?请恕在下才疏学浅,这两字不会写。”
“不会写?那我教你啊。”语毕,她以指为笔,噙着神秘笑意,在他襟前一笔一划慢悠悠地书写开来。
此际正值暑去秋来,轻薄的夏衫根本抵挡不住指尖炙烫。那指尖每一次游走移动都带起看不见的绮丽火气。
霍奉卿倏地闭目,喉间上下滚动数回,呼吸紊乱,周身微微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停手,他从满心甜蜜又燥热的煎熬中再睁眼,便跌进那对笑盈盈的月牙泉中。
“我说不识得两个字,你却教我四个?”他的嗓音喑哑至极,“你这不识数的毛病,真愁人。”
云知意挑眉不语,只是烫着脸笑。
她不知道八个月后的云大人与霍大人之间会如何。
但此时此地,面对这个忐忑撒娇讨要名分的霍奉卿,她是真心实意愿给他这四字的回应。
他慢慢低下头,口中含混嘟囔:“光会写算什么好姑娘?有本事你喊出来啊。”
语气像挟怨嘲笑,云知意却清楚看到他双眸比漫天星光更明亮,连眼角那颗小小的朱砂泪痣都透着狂喜。
“我……”
才起头的话音被他尽数吞噬。
那漂亮薄唇是前所未有的霸蛮,齿与舌交错并用,辗转、啃啮,濡热的舌尖一遍遍哄着,将心心念念的甜唇软舌尽数劫掠。
被堵了嘴的云知意发不出旁的声音,心中却道这样很好。
奉卿哥哥,这四个字光是写出来就已让她感受到最大程度的羞耻,实在是喊不出口。
明年夏日再重逢时,或许……
唔,大概还是会因为羞耻而喊不出来的吧。
第五十章
九月初七,霍奉卿离开集滢的第二天,原州州丞府右长史符川亲率属官及一队州丞府差役抵达集滢城。
这位符川大人在瘟疫事件前期宛如隐身人,诸事能不沾手就不沾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待到此刻集滢大局抵定,他却突然态度强硬,刚到集滢就冲顾子璇发难问责。
八月廿四那个雨夜,城外共有十三名染症者当场死于混乱踩踏,另有五人因淋雨并发风寒、长时间冲撞官兵消耗体力导致病情急遽加重,天亮后也相继不治而亡了。
顾子璇带三百官兵负责水神庙一带的秩序两个月,最终因为非瘟疫的缘故,一夜里出了十八桩人命,这自然成了上官发威的最好由头。
下午,顾子璇在县府被符川当众诘问、训斥后,气冲冲回到官驿,在中庭寻到云知意后,便噼里啪啦将满腹苦水倾泻而出。
说话间,她时不时委屈又愤怒地挥着拳头,两眼血红。
云知意拉着顾子璇手,轻声问:“眼下是个什么说法?”
“你敢信吗?符川那老匹夫说,要提请州府合议,准备下个月在邺城对我进行公审!”
顾子璇气得头顶冒烟,忿忿踹了廊柱础石一脚,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方才我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在议论,竟觉得那十八条人命确实该算在我头上。见了活鬼了!”
“邺城那帮老狐狸,是真的很懂民心啊。”云知意以舌尖轻舐唇角,冷冷轻笑。
集滢民众在这场持续三个多月的天灾中担惊受怕,接连亲眼见到有人死于瘟疫及各种并发症,最后一个多月里更是缺医少药、食不果腹。
这种经历对百姓来说是极痛苦的。
可他们也看见官员们在做事,满心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只能憋在心里,正愁没个发泄的去处。
顾子璇怒极反笑:“可不?此时派符川来因势利导,推出我这个活靶子,让集滢人可以有一个具象的攻击目标,尽情宣泄那些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的苦闷。如此,州丞府在集滢就能又一次得到‘铁面无私、爱民如子’的好名声!”
普通人对“官”的态度是颇微妙的。
顾子璇带着手下三百人豁出命,保住城中十万人不受瘟疫感染,其中有四十七人在那夜之后还病倒,这事才过不到半个月,集滢人不是半点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