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沈氏离开, 温庭弈才轻轻开口:“殿下, 臣还有事情要问问微兄。”
他的话没有说完, 陆绥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那好,我先回屋, 你早些回来。”
温庭弈轻轻应了一声, 就沿着台阶而上,轻轻推开了素雅的实木门。随着“吱呀”一声,映入眼帘的先是散落一地的文书字画, 笔墨纸砚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
微生玉神色恍惚地坐在书桌后的雕花太师椅上,听见声响才缓缓抬起头, 勉强拾起几分精神,开口道:“世子妃。”
温庭弈淡淡点头道:“微兄。”
他缓步行到书桌前,弯腰捡起地上的物什, 将他们一一摆回书桌上。有一樽砚台裂成了两半,已经不能再使用了。微生玉见他动作, 连忙起身拦住他。
“无事。”温庭弈止住他的动作, 才缓缓收手,道:“微兄, 听闻你今夜要夜祭山神?”
“嗯。”微生玉低低应了一声,神色有些落寂:“山神发怒实属谣言,却因为他导致浮朦山一带成了荒地。”
他轻笑一声道:“我做郡守五年, 广泽却依旧破败如此, 我心中愧疚实难平息。浮朦山土质肥沃, 若能加以利用,广泽或有一线生机。”
“可是如今广泽只余老弱妇孺,如何下田耕作,操持农活?”温庭弈道。
微生玉却丝毫未曾犹豫,他眸色坚定,眼前似乎划过浮朦山上的麦浪滚滚,鼻尖也似乎充盈着诱人的阵阵稻香。
“我不是吗?”
温庭弈一愣,就听微生玉掷地有声地开口回答:“我不就是壮年男子吗?”
“我既然来到了广泽,做了这广泽一郡的的长官,就是广泽人。你看,山神发怒为何不曾将我捉去?”
“我既然是广泽人,自当为广泽谋福祉。不过是下田耕种而已,我做得了官,自然也种的了地。”
窗外寒风阵阵袭来,震得窗棂发出阵阵响声,微生玉说话的声音不大,被风一吹就像是要被吹散一般,可温庭弈却将每字每句记在了心间。
他想起了当年两人同在书院读书,他曾问过微生玉,若是将来高中魁首,金榜题名,为官一方,他会如何。
那时微生玉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意气风发,正是肆意嚣张的年华。
他眸中闪烁微光,朗声道:“平生志向,不过所到之处清平安乐,喜笑盈盈。”
如今的微生玉早已进入不惑之年,兴许是经历得多了,他不复当年的英俊,也没有了往日的风采,黑须凌乱,眼角有细微的皱纹,鬓间也依稀可见银发。
“我平生志向,不过所到之处清平安乐,喜笑盈盈。”
当如今这个光彩不再,甚至有些狼狈的微生玉再度开口说出这句话时,温庭弈仿佛觉得他又回到了当年那张小小的书桌前,微生玉也是这样,豪气万丈、年少不知愁地夸下海口。
原来,那些刻入你的骨血,烙入你的灵魂的东西,是岁月带不走的。
比如志向,比如信仰,比如年少轻狂。
有些人,纵使历尽千帆,仍怀着好奇的纵容。曾经有过一腔孤勇,也曾拼尽所有,可当一切落幕,总是最终失去所有,也依旧怀有当初为之疯狂的热血与心脏。
温庭弈呆愣在原地,半晌低下眼帘,陷入了沉思。
匆匆多年,故人依旧是故人,可是他呢?
温庭弈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闭上了眼睛——故人依旧是故人,可是他已不是他。
“珩萧。”这是微生玉时隔多年,第一次称呼温庭弈的字。温庭弈听他唤自己,忙抬头就听他问道:“你觉得,如今的天下如何?”
温庭弈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山河破碎,国将不国。”
他一句说完,嘴巴张张合合,想要再说什么,终归是没能说出口。他想说以他的才学,何须固守广泽;他也想说,既然广泽百姓忘恩负义,自断生路,他又何必赔上自己。
温庭弈不是微生玉,他悲悯天下,却并非愚人。
怀菩萨心肠,行雷霆手段,才是治世良方。
微生玉的一片苦心,广泽的百姓可曾看到?微生玉的痛苦隐忍,广泽的百姓可曾理解?温庭弈不及微生玉心慈,但是对于人性却比他看得通透。
一味地付出久了,或许自己还会记得付出的初衷,他人却早已忘了——他们是欠了一句感谢的。
他们早已习惯性地将那人的付出视作理所应当,视作天经地义。慢慢在自己的心中不断地麻痹自我。
也许终有一天,一开始的感恩戴德会变成强取豪夺,人心就像喂不熟的狼崽子,投喂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很乖,毛茸茸的脑袋顶着你的掌心,千方百计讨你的欢心,可是一旦停止了饲养,他们就会凶相毕露,伸出锋利的爪牙朝着你攻击。
到了那个时候,才会发现狼崽子永远是狼崽子,人心是喂不熟的。
广泽的民众就是令人觉得讽刺的真实存在。
温庭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劝说温庭弈,温庭弈却懂了他的意思,淡淡一笑道:“珩萧,你必定会劝我离开对不对?”
温庭弈没有开口说话,就听微生玉继续开口:“你和沈娘倒是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
“官场凶险,来广泽容易,出去却难。我不愿费这个心力去攀附权贵。”微生玉摇了摇头,态度坚决:“沈娘帮我准备的金银珠宝我也已经如数奉还,我不会为了名权富贵,摧眉折腰。广泽再苦,也是我心之所系。”
温庭弈不再接腔,只是将目光移到了窗外的枝头上,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枝头上早已光秃秃一片,可是待不了多久,便是春光潋滟之日,枯木逢生之时。
“若是生不逢时,何不静待明君?”温庭弈悠悠吐出这句话,却见微生玉淡淡一笑,颇为欣慰地对他说。
“天下不仁,亟待明君,可我行事并不为君,只为我心。”他顿了顿,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若是将来有机会——广泽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会出去走走,我万分热爱的锦绣山河,我还没有看过呢。”
温庭弈劝不动他,只细心嘱咐了他几句,也就离开了。
而与此同时的大街上,花小楼一脸菜色地行走在大街上,远远看见一家药铺,轻叹了口气,耸拉着脑袋抬脚跨入了店铺的门槛。
店铺里面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味,古朴的竹节挂件随处可见,柜台上摆着几包已经包好的药包,还有几个铁质的小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