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廊长青,宦官绛红的衣袍行在其间,格外醒目。檐铃仍旧在借风奏乐,却全然淹没在靴底,終无人欣赏。
卫晚晴看着杨奉先的背影,快步上前拦住他,竟祭出一柄匕首。她以利刃指着杨奉先,说:“今日,杨公若不答应助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杨奉先冷下脸,“王妃这是何意?莫不是要威胁内家?”
卫晚晴道:“我已同身边女使说,我今日若不回,便是内侍常杨奉先杀我!届时直接上报天听,杨公要如何自辩,又如何再博得皇帝的信任?”
李深对她的心思,因为求而不得便更加固执。若不然,也不会至今还不对李湮下杀手。皆不过想着法让她对李湮绝望,投入他怀抱。
偏偏李湮始终避而不谈此事,李深每每提及皇位,李湮便用自备的匕首捅自己一刀以自证心迹。卫晚晴无数次想出言相劝,让李湮直面此事,或是休了她。
李湮只是挽袖拿着瓜瓢浇花,或是撑着病体提一杆狼毫反反复复临摹《心经》,直至旧伤新伤一并发作。抱着那一支笔,蜷缩在案脚,忍一身血汗。
每每见此情景,卫晚晴都会觉得自己无用至极。明明只要他一句话,或是点个头,她就可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偏偏就是要一刀一刀的凌迟自己,也不肯给她一句话,一个眼神动作。
杨奉先終而叹息,“王妃,你总要说说程节度使欲要你如何打算,否则,内家怎好决断,若是要内家的命,内家难不成也双手奉上?”
卫晚晴脸色回缓些血色,以你分明知晓我所图眼神看杨奉先,“杨公坚持至今日,不就是为了报灭门之仇,杨公也应该知晓,灭你满门的既不是中郎将张高,也不是川西节度使安行蓄。兖州距离卢龙如此之近,能将两家望族无声无息覆灭的只有中宁军。如今只一个参军胡桨顶罪,可见颜庭此人十年之前便手眼通天。”
杨奉先森然一笑,不带任何情绪道:“王妃竟知晓如此多的事,倒是惊着内家了。只是,程节度使,知道当年反咬程门诬陷的是何人吗?”
“颜庭。”
“那程节度使可知,颜尚书之父颜庄明知颜庭诬陷行举,却为了颜氏满族与世代忠明,不言此事,任由山南道谋反一案沉冤。程节度使能有今日,颜氏族人功不可没啊。”
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卫晚晴却未有杨奉先料想中的惊愕,反倒神色坚定,音色稳重道:“这便是程节度使令我信服之处,程节度使是要做大事之人,倘若真因为一家之仇钻牛角尖,执意要令天下饱受战火兵燹之祸,何须回朝,大可拥兵自重雄踞一方便是。”
杨奉先眸色一暗,“内家便不信,王妃须知,改朝换代若成,前朝宗室免不了血洗。王妃就不怕程节度使杀绝皇室,这其中可也有王爷。要知道,当年先帝亦然知晓此事,却还是借着颜庭之手,震慑诸道,以此为筹码为皇上博得十年江山不改。即便程节度使能饶过颜尚书,却也能放过王爷吗?”
卫晚晴沉下翠眉,“王爷当年与山南道谋反有何区别?皆不过是先帝稳定江山的棋子,王爷何曾提剑伤人?相反,王爷是被人所伤。”
“杨公反复试探,究竟为何?”
细细观察杨奉先的神情,却见对方声色不显,似静山冷泉。
杨奉先只觉身后万丈风涌,耳边静谧悠远。他在宫廷潜伏近十年,初为宦官,百经旧宦摸底,又为皇帝千番试探,早就练就一副皮影戏中只会随人挑线改笔的脸面。卫晚晴的突然发问,未让他面皮皱动,却让他后背阴凉。
寒气入四肢,他恍然明白颜岁愿那信中所言。难怪,难怪,颜岁愿要那般安排。缘是已经料到程节度使会利用守居王妃,已经料到这京中局势走向。
——颜岁愿力保程藏之不反,自然有让他不反的法子。
曾几何时,杨奉先以为这是李深过于自信的妄言。如今诸事并发,他才明白颜岁愿不让程藏之背负反贼之名的法子。
斋宫夜话,忽然回荡耳傍。
‘颜尚书,你若是不能提灭我族的仇人稽首,内家岂不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闻人冉,本官可以让涂钦氏再见你一面。’
‘颜尚书,您反其道而行之,不怕适得其反吗?’
‘你无颜见涂钦氏,她为你十年枯井守候,却有资格见你。’
‘……你要我做什么?’
‘本官偿你血债,了你心愿。’
‘他日若有弑君、谋逆者,勿论何人皆作我。’
书信之中,字墨泣碧血。
——他之诸般罪责,皆加我身。
颜岁愿啊颜岁愿,皆如你所料,只是我如今该依你所言行事吗?倘若程藏之知晓你打算,为你所计算得见如此结局,他会真的坦然接受吗?那时你若回不来,这局面又会朝着什么方向推进?
你说你这十数年,已经如此辛苦,英名尽毁。此后丹青史册皆对你谣诼诬谤,万民唾弃,清议之家口诛笔伐,文人墨客大张挞伐,你当真肯为一人以一己之身担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