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应下出去,自然同黎阿则一道往织造局去,走出二门外,只见各处翠柳早发,杉树新抽,梅花玉兰相映,春意蠢蠢欲动。
信步中偶然见一个身影在远处指挥着几个小厮卸东西,陆瞻顿步稍望,“那个人是不是姓刘?”
阿则循着他远眺的目光望去,点点头,“回干爹,是姓刘,是管着园子里一应茶碗杯碟的管家,干爹有事情吩咐他?”
“听说他送我的生辰贴到长园那天,被沈从之请到书房里说了几句话儿……”陆瞻讲完,干脆利落地拂袖而去。
稍刻,阿则招来身后两个火者低语一番,即见其中一位弯起的唇像一枚银钩,“干爹放心,该问什么话,该怎么问,儿子们心里都有数,他要不说,一辈子也不用讲话了。”
言讫朝着那刘管家的背影笑一笑,就似要把这枚银晃晃的钩子戳穿他的皮肉。
金齑翠残的日头底下,另有一把银晃晃的锁头挂在两扇棂心门上头,透过茜纱,隐约可见里头几张倚桌及琳琅满目的多宝阁,一切似乎触手可及,可却叫两扇门阻挡在外。
云禾将金簪斜插入鬓,心有不甘,眼中的光凉如凌汛的细河。骊珠窥其面色,将那把锁头摇一摇,“这书房的门只要沈大人不在就都是锁着,咱们可怎么去翻东西呢?况且里头那匣子还有把锁呢,连钥匙在哪里的咱们都不知道,可怎么办?”
语调听着有几分怅怏泄气,可云禾却不是那等善罢甘休的人,将眉一锁,与骊珠绕出曲径往回去,“依沈从之那大爷脾性,才懒得自己保管钥匙,我这那日偷着将他换下的衣裳翻了一遍,也不见。我揣测麽,大约还是在宗儿身上,他两个一日不离的,宗儿可不就是他的活钥匙?”
“姑娘说得是,我常见宗儿腰上挂着好些钥匙,又是沈大人京里带来的贴身的人,八成就在他身上,只是咱们如何拿呢?”
“少不得想想法子,先别慌,别在人前显露出来。”
说话的功夫,走到一处风雨连廊,迎面见蒋长薇走来,穿着藕粉撒欢通袖袍,胭脂大罗裙,底下顶着个大大的肚子,由玲珑搀扶着,款腰碎步地似在消食。
两个撞上,云禾走近两步福身问安。那蒋长薇见她穿得姹紫嫣红,并头戴着两朵黄黄的腊梅,不似良人的打扮,眼睛里便溢出丝不屑,端着腰身,“七妹妹也吃过午饭来消食?想必爷要归家了,怎的不在房中等候?”
云禾就地站着,斜插的红宝石簪子对着日头晃着,笑唇上的胭脂也似闪着珠光,“他即使回来也是到奶奶房里去的,我忙什么?昨夜不就歇在奶奶屋里的?你们夫妻两个好才是好,奶奶倒叫我忙着迎他。不多时奶奶就要生产,他还是陪着奶奶众人都安心,是不是这个理?”
原来因陆瞻生辰蒋长薇不得去,沈从之想来理不对,回来后便睡到了她屋里去,陪了两夜,大家安生。
蒋长薇一味客套,对云禾浅笑,“到我哪里,我身上不方便,倒不能打发他睡,还是到你房里好,夜里你还是将他请去吧。”
云禾淡笑不语,见飞莺廊口里走来,朝两边福身,“姑娘,姑爷回来了,才刚走进屋里不见人,生了一顿气,饭也不吃,只叫园子里来寻姑娘。”
倏然只见蒋长薇面色起了细微的变化,云禾却不理睬,福身辞去。
屋里宝鸭生烟,幔帐摇摆,两边窗户闭着,烧着炭盆,清香暖和。案上摆了饭,四样菜色两套碗碟,沈从之换了件蜜合色直裰坐在案前,搭着个手肘闷等,见人进来,眉梢露喜,眼眸落红。
“真是怪道了,”云禾跨门进来,将他撇一眼,走到榻上,“你回就回好了,巴巴寻我做什么?往前没有我,你也不吃饭来着?”
沈从之最爱瞧她这伶俐样,说话虽不中听,可眼皮翻得十分俏皮,直翻到他心坎儿里去,便笑着起来牵她,“从前是从前,今朝就要你陪着吃得香些,你过来,咱们对着吃酒,吃过了打发我睡个午觉,下晌外头有席。”
她略显不耐烦,“你回来前我就吃过了。”
“你随意吃些,只当陪我。”
无法,云禾只得在他边上坐下回袖添酒。玉斝里盈盈绿醑,微微波光,返照她媚眼横波。看得沈从之心眼迷醉,胃口大开,连吃了两碗饭,到榻上吃茶。茶里点了玫瑰花,颜色微粉,熏得一个屋子馥郁芬芳。
沈从之浅尝一口,有些吃不惯,却不提,歪在榻背上斜瞧她,“这两日我睡在那边,也没有人惊你的神,你睡得如何?我怎么瞧着眼圈儿有点青?”
炭盆叫骊珠端到榻底下,又转进卧房里熏被铺床,外头就只两个人不对付地坐在一处。云禾捧着茶暖手,盯着盅里一朵小小的干花徐徐绽放,“劳你惦记,我睡得倒好。”
阳光懒洋洋地抛撒窗外,沈从之亦懒洋洋地将手爬过炕几去抓她的手,“那我今儿夜里就上床睡了啊,因着你不安神,我已经在榻上睡了好些好日了,你也灵芝三七吃了不少,总不能叫我一辈子睡在榻上吧?”
云禾使着浑身手段推诿了这些日子,心知再推诿不过,调目睨他,“你要睡就睡好了,谁拦着不许?这里是你的房子,别说一张床,就是四五张你也睡得。不过我话给你说好,我觉轻,你夜里不许嘎吱嘎吱地翻身,一点动静就能将我吵醒。”
他忙应,手不肯松开,撑起来够着脸去亲他一下。正赶上飞莺进来说芷秋来了,正在厅上等候,云禾再不理他,抛裙舞袖地就要往厅上去。
那沈从之在后头喊一声,“我有些困倦,要睡了,你带着你姐姐到园子里逛逛,下晌冠良也要来,横竖她也是要等他一道回去,你便在哪里摆一席酒,你们姊妹两个玩乐。”
言讫伸着懒腰往卧房里去,倒在帐中,似倒在云禾温香软玉的身体,熙熙然畅美不已。
四面通光的一间厅上,蒋长薇与芷秋早坐在上首两张椅上,中间几上安放了香茶果碟,背对着张折屏,正是个琉璃银光照粉裙。云禾进门时就听见她两个在假意寒暄,左一个“奶奶”叫不住,右一个“奶奶”呼不停,两个人一个塞一个地客套。
云禾自幼便佩服芷秋这八面玲珑的周到,眼下笑眼走来,朝边上堆的料子一瞥,“姐,你给我送料子来的?正好开春,我也要做几身夏天的衣裳,来得倒及时。”
“鬼丫头!”芷秋抽两道春山眉,将蒋长薇暗窥,见她笑眼中的冷意后,仍旧调目过来嗔云禾,“什么都是你的?打小就是个不吃也占着的性子,眼下嫁人了还不改?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奶奶和孩子裁衣裳的。”
二人相互假嗔,为蒋长薇保全脸面。蒋长薇又何尝听不出来,朝那堆料子滑过去一眼,如一道光,凉凉淡淡,“七妹妹喜欢就全给七妹妹,横竖你的姐姐,我霸占着,伤了你们的姊妹情谊。”
芷秋忙扭脸笑,钗梳温柔地在芳屏返照出一点光,“奶奶哪里话?本来就是拿给奶奶的,眼看奶奶就要生产了,婴孩最费衣裳,奶奶多裁几件在那里放着,届时不至于乱了手脚。”
“不是我不收,是京里的奶母子过来,带了好多做好的衣裳来,都是家中长辈吩咐下的,好几箱子,只怕连七八岁上的衣裳都有了。你的料子就留给七妹妹吧,正好她最爱这样花红柳绿的颜色。”
说着叫铃兰搀起身,微微与芷秋道个礼,“我这里身子沉重,有些支撑不住,就不陪奶奶了,叫七娘陪奶奶吧。七娘,留奶奶吃过晚饭再走,别急急地家里去。”
云禾应了两声,将她送到门口驻望一瞬,等她慢悠悠没了影儿,转进来笑倒在椅子上,“姐,亏你能跟她磨,我一两日见着她一回,听她讲话累都要累死了,有什么话从来都要拐着弯说,成日家‘七妹妹’来‘七妹妹’去的,我听得耳根子发嗡!”
芷秋连连摇头,叹息里隐隐透着不安,“你呀,该把性子收一收,又不似你姐夫,家中没了人,不过是些亲戚在外头。沈家可是一大家子人,规矩大得很,往后回了京里,她要不让你好过,沈大人还能时时刻刻守着你?况且沈从之也不是长性子,三朝五夕将你丢在脑后,你怎么办?我瞧你真是越或越回去了。”
“我管他什么以后?”云禾甩甩绢子,起来挽她,“不说这些,姐,我带你逛逛去,一会子传个唱的进来,咱们水榭里头耍乐。”
所说的水榭正在一处小池上头,四面七彩琉璃风窗闭合,走进倒不大,只是案几屏风一应俱全,正墙上挂着个西洋钟,下设一张榻。右首一张圆案,丫鬟仆妇来往摆饭,不多时摆了一桌子,既无外人,云禾芷秋便请桃良骊珠等人坐下一道吃。
对过左首拉开一张纱屏,四五小戏就在屏风后头唱,胡笳丝竹悠扬喧哗起来,正映着外头的一片檀板鼓乐。
外头席上坐得倒挤逼,主家沈从之不算,陆瞻也不算,还坐着新到任的参议官向墨尘,也是位年轻有为的名仕,不过二十九,已官居四品。又坐着布政司另两位参议参政,再按察使司三位长官,陪坐着窦初。
众人半步后头围坐一圈倌人,这个琵琶住,那个短笛声,伴着软糯糯的苏州小调,唱得风流满地,情思昏昏。席上正拇战,乱哄哄中沈从之与陆瞻交头接耳,“嫂夫人在后头叫云禾陪着,一会儿这里散了,丫头叫出来,你们一道回家。”
陆瞻衔着个杯点头,“多谢费心。”
笙歌酒拳喧阗的案上,那声音仍轻易钻到窦初耳朵里去,令他再听不见曼妙音弦,或是那些婉转悠扬的弦乐汇成了一个名字,在他耳边反复萦绊,牵住他的手,一抬一落地吃到黄昏,已是半醉。
大约是骊歌逼情,终于使得他拔座起来,寻了个由头到厅外透气。借着寥月孤星信步闲庭,忽见妆羞玉芙蓉,影过远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