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秋正值情动,见他走了,恼得在后面直跺脚,恼到晚上,两个一夜云雨自不必说。
一觉醒来,便有一番血雨腥风由秋色里扑朔而来。但春闺暖帐尚无知觉,睁眼即是花落楼台,苔满玉阶。
窗外艳阳啼鹧鸪,风舞绿帐,银屏滑春,芷秋一脸春涩朦胧,晃眼见陆瞻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正垂眼看着她,抬起条胳膊戏谑,“你倒是睡得好,岂知我手腕酸了一夜。”
芷秋忙用双手捂住脸,闷闷地发软发娇,“是你非要用手……”
“不一样,”他翻过身去,在她耳边轻轻吐息,像夜里的飞红,缥缈却饱胀着诱惑,“会有触感,就好像,我真的被你包围着,好像你长在我的手心里,只要我一阖起手,你就在我的掌中。”
将芷秋的魂儿也说软了,像一汪温泉似地流淌在他身侧,“你,夜里什么时候回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陆瞻坐起来倚在床架子上,神采奕奕的面庞上嵌着阴沉的眼,“不会有什么危险,大约要折腾到天亮,别等我,你先睡,明天睁开眼我就回来了。”
言讫掀了被子起身,换了一身暗紫的蟒袍,日月山川纹里腾飞起金色的蟒,江水在其利爪下奔腾而来。戴了乌纱帽,正了衣冠,便往织造局里去。
一干人等早在堂中等后,甫入厅上,北镇抚司的人便跪地拜礼,上首一侧坐着沈从之,远瞧着陆瞻沉寂蒨璨的身影由伏跪的人群穿梭过来,不由己生出了几分畏惧之心。
陆瞻双目如鹰,精准地捕捉见沈从之面上一滑而褪的惧色,嘴角噙来一丝笑意,温和地朝下座众人睃巡一圈儿,“今儿奉旨捉拿苏州一些官吏,子时初刻动手,恐怕得劳累到明儿早上,辛苦各位,等事情办完了,咱家自然会上疏为各位请功。”
那崔元峰立时拔座起来,“为朝廷办事儿,不敢邀功。”
陆瞻抬手压一压,令其坐下,将一双刀片子似的眼笑睇窦初,“窦大人,你从都指挥使司里借调了多少兵?”
“回督公,调了三千兵,随督公调遣!”
“你带着这三千兵,将知府衙门的同知赵昱、梁京,布政使司衙门的两个经历官、姓王的照磨官,再有你们按察使司衙门里姓张的佥事官,这些人,都将他们的府邸围了,一只苍鹰也不许飞出去。”
“至于藩台姜恩、副使李龚、还有府台祝斗真,这三个人,我亲自带人去拿。”言讫稍顿,侧首莞尔,态度几分温和,“沈大人,今夜就请你坐堂了,先将布政使司的两个经历官审了,没有证据不得轻易用刑,天亮后将供词交给我。”
苏州局势已在日渐倾倒的金乌里东摇西摆,即将有许多人随败叶而落,也会有许多人在乱世中迎来前所未有的机遇,暂且不提,另也有境况随之风声鹤唳。
且说芷秋自陆瞻去后,因上夜折腾了一宿,直懒到晌午后才起床,还是桃良千呼万唤,才将其扯到妆台前,疏了个蓬松的抛家髻,淡妆粉面,桃杏色正艳。
外头摆好饭,芷秋踅出卧房,只觉大腿发酸,小腿发颤,思及前夜,春潮回暖。
桃良在旁瞧得直摇头,又恨又叹,“真是的,姑娘怎的跟个黄花闺女似的没经过没见过的样子?传到堂子里,真是要叫姊妹笑话了。”
招来芷秋一记白眼,随手捡了牙箸给她一下子,“你小姑娘家家的懂得还多呀,你再这样什么都讲,瞧你还嫁不嫁得出去!人家懂的都要装作不懂,你倒好,没经过什么,倒像是经了八辈子似的。”
桃良为其布菜,撅着嘴不理她,一个嗔一个怪地吃罢饭,丫鬟正收拾饭桌呢,就见那小火者夏花进来拜过,“娘,有个月到风来阁的相帮来传话,说是朝暮姑娘染了疫症,那些寻常大夫没法子,想请娘去叫那治疫病有经验的大夫去瞧瞧。”
“什么?!”
榻上芷秋正吃茶,不想一惊,洒了一生湿漉漉的茶汤,忙拈了帕子胡乱蹭一蹭,“什么疫病?可是城外那些流民染的疫病?这病不是一直在城外流传、不曾传到城里头来吗?!”
“话是这样讲,衙门里也设了关卡,可人来人往的,这也是备不住的事儿。”
芷秋慌着往门外去,桃娘夏花尾随其后听吩咐,“小夏花,你快去套车,我到隔壁韩家问问他们外头看诊疫病的大夫。小桃良,你快去同云禾说一声,叫她同我一道往堂子里回去一趟。”
那夏花听后两步跨到前头来拦,“娘,只叫大夫去罢了,您可不要去,要是不留神染了病,爹还不得杀了我啊?您别去了,韩家我去,大夫我去请就是!”
“你别拦我,是我要去不干你的事情,你爹问起来就这么说。况且早前听见说,这病是能治好的,不妨事,她是我姊妹,我哪有不去瞧瞧的?别啰嗦,快去套车!”
这厢带着云禾往韩家园子里去,可巧门上遇见韩舸归家,芷秋忙下车,只在门外站着央告一番。那韩舸听了也急起来,忙使来小厮,“你去将尤大夫请到月到风来阁去瞧瞧,倘若真是疫病,千万不能散出去!”
芷秋听后,仍不放心,帷帽里额心紧蹙,“韩相公,我记得你先前讲,这个疫病是能治好的,只是费些银子开药是吧?那这么讲,朝暮大约是没有大碍了?”
“姐姐不要急,这得先叫大夫瞧瞧看再说。”韩舸肩膀一垂,有些丧气,“若是发现得早,就好治,若是发现的晚,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城外发现的早的流民,大多都是能好的,只是那些拖得久的才出现病症的,不必几天,就……”
闻言,二女脸色煞白,忙相抚着上车去,芷秋还记着撩着帘子嘱咐,“韩相公,不要告诉雏鸾,仔细吓着她。”
韩舸亦立在车前拜别,“姐姐们若去,尤大夫那里有防疫病的方子,记得抓了药叫众人都吃下。”
北风吹落锦帘,马车被滚滚红尘卷至月到风来阁的门前。原该酒客醉倒金瓶的时节,今日却格外清净,一干人等皆聚在袁四娘屋内,个个皆是手帕泪痕,胭脂面润。
销金窟里满是愁,芷秋一见这景象便心道不好,可又想不该不好,上一日朝暮回去时还好端端的,不过是有些咳嗽。思及这般,强定着一颗心跨进门槛,“妈,朝暮到底是怎么着?”
四娘一见她便惊坐起来,提着张绢子忙前后挥,“你来做什么?快出去快出去!我不过是叫人递信给你请个有经验的大夫来,没叫你们来!我们这些人天天同朝暮一道吃一道住的,都还不知道有没有染上疫病呢,又添上你们两个做什么?快回去!”
“妈,”芷秋未肯听,与云禾桃良骊珠三个一齐拨开水晶帘进来,芷秋独坐到对榻去,“妈说的什么话?中秋朝暮在我家里我们难道不是一处吃一道睡?要过人,我们谁都跑不了。妈先不要急,我请了城外专治疫病的大夫来,想必就要到了,先告诉我,朝暮到底怎么样了?”
说来四娘便愁中带泪,拈着张帕子搵一搵,“昨日由你们那里出来,路上就咳个不停,回来才瞧见,那帕子上竟然有血。到夜里就不好,一连咳出好些血来,丫鬟守了一夜,就见她昏昏沉沉的全身发汗,睡得也不安稳,到今日早上,饭也吃不进去了,一咳就是血。我们还当是女儿痨,请来大夫瞧就说是疫病。”
云禾在旁听见症状,一霎有些灰心,眼泪簌簌而下,“她天天都在屋里,更不曾往城外去,怎的会染上疫病?是不是去出局染上的?”
“要不然还能在那里染上呢?早前我听见咳嗽的时候就想请个大夫来瞧,可她偏不听,非说是吹了点风不妨事。”四娘嗓子哑哑的,招呼着众人,“快别哭了,叫你们哭得跟个什么大病似的,哪里吉利啊?”
呜咽声高高低低地转为啜泣声时,正见老大夫背着医箱进来,跟着两个徒弟,“病人在哪里?”
众女一拥而上,老大夫给脂粉味儿呛得咳嗽了两声儿,“一个人带我去就成,你们别去。”又朝两个徒弟一指,“你们俩留在这里,给这堂子里所有人都把过脉看诊,要是有染上的,立马隔出去。”
四娘错出来,摆袖稍请,“我带您老上去。”
余下诸人皆留在四娘房内看诊,倒还幸运,尚且无人染上。芷秋不放心,因问一位徒弟,“小哥,这个疫病到底能不能治?怎的忽然就发起来?我们都是见天在一起的,怎么我们就是好好的?”
“这病过人也说不准,城外那些流民好些都是混着吃饭,得个馒头你咬一口我咬一口的,不过人就怪了,有的也不曾在一处吃饭,还是过上了。要说也能治,只要发现得早,病气还没到肺腑就好,若是侵入肺腑,恐怕就难了。”
这小哥又由药箱子里摸出一张方子递去,“叫人抓来熬了,人人都要喝,天天喝。姐姐们还是留心些,最好不要往病人屋里去。”
一相帮接了去,马不停蹄地就套了车去抓药。众人只在房中揪心等着,半晌见四娘同老大夫一齐廊下转来,芷秋一瞧四娘的脸色就知不大好,心早凉去一半,眼泪连滚如珠,扑簌不住。
须臾,那老大夫写下个方递与四娘,“按方子抓药给她吃着,若好了,就是她的造化,若不好,记得将她的衣裳被褥都烧了,人,也烧了。”
词讫即去,四娘捧着药方子怔忪不欲,芷秋泪崩如洪,去攥着四娘追问:“妈,到底怎么样?您老倒是说句话呀,这样不声不响的把人的魂都要吓没了?”
说话间,云禾横袖胡乱揩了眼泪蹿出来,笑不似笑,注目满是神伤,“妈,这大夫是不是瞎说?什么烧不烧的,我瞧着就是咳嗽几声,能有什么大毛病?倒不要叫这庸医随口咒死了!我去瞧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