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晌未出声,歪着半张脸枕在臂间,吐息如整片江南的濛濛烟霭,“你明日来,我告诉你。”
芰荷含香,羌笛尽起,轻飘飘定下这星月盟、花信约,沉甸甸砸在谁人心上。檠灯里挑着倏明倏暗的烛火,如两对眼里倏隐倏现的朦胧情绪,在江南的水烟里,一点、一点地露出来。
另有一则倏明倏暗的心事,则在绣阁之上,锦帐之中。
岑寂的风夜里带着芜杂花香,浓重地闷在方文濡胸口,他翻个身,望着空空枕畔,上头还逗留着云禾的发香,将他勒得有些上不来气。
卧房内唯有残灺银釭一盏,执着地不肯熄灭。直到子时稍过,他起身另起新烛,恰时云禾推门而入,轻着步子踅入,恍见他,有些惊骇,“你怎么还没睡?”
窗外只有半月,另一半没了踪迹,仍旧有凉霜照着她,红彤彤的,像方文濡心里一个滴血的伤口。
他走过去,将她鬓角几丝凌乱的发别到耳后,声音平和得没有半点心碎的痕迹,“在等你,同你姐姐说完话了?”
“嗯,才说完,你明日回家去的东西骊珠可给你收拾好了呀?”
那片柳叶似的唇勾一勾,将她拉入怀中,望着窗外的冷月,温柔的调子吹在她耳边,像一缕风,“收拾好了,你让带的东西都带上了,明日我直接到书院,下了学再回家去。”
云禾被他困在双臂,脑袋轻轻耷在他的肩头,遽然升起些难舍难分的离别之情来。他身上的水墨味儿就像洗净了她身上的酒味儿、脂粉味儿、某个老男人的汗味儿、以及满身的风尘味儿……
她分明笑了,眼里却坠下一滴泪打湿了他的肩头,“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黏黏糊糊的嗓音里混着还未淌出来的泪,浸湿了方文濡的眼。月亮闪了闪他眼里的水花,返照出一抹幽恨,“别哭,我离家早些,早上挤出空来瞧了你再去书院。”
“那怎么行?”云禾揪着他的衣裳搡他,“书院同我们这里都不是一个方位,你折来折去的多麻烦?算了,我不想你了,你别起那样早,在家多睡会子。”
“不麻烦,看你怎么是麻烦?天上人间转一圈,也不麻烦。”
云禾泪霪霪的眼弯起来,猫儿一样在他颈边蹭一蹭,“我心疼你呀,真是个傻子。”
“你也是个傻子,”他将下巴颏抵在她的头顶,轻抚着她的背,“怎么就瞧上了我呢。”
这不是个问题,只是一声极轻的叹息。伴着他游移的手,每抚过一寸亦检算起自己爱着她的每一分。一点加一点,垒成了一座青山,群花满布、林木参天、以及太阳朝不见的背面,长满了荆刺藤蔓——
他这样爱她,爱死了她,爱到恨不得将那根纤细的脊椎捏碎成灰合了水一齐饮下,从此就让她长在他的骨血里,不必受日月侵蚀、亦不必被任何男人窥觑……
嫩日轻荫,波暖尘香。一阵花屑如碎锦,洋洋洒洒地扑入小窗,落在了临墙书案,研出粉墨,晕染山色。
银杏茂枝里飞来一只马蜂,唧唧嗡嗡地扰了清净。桃良手执芭蕉纨扇,正垫着脚打那只马蜂,碰得槛窗咯吱几声儿,她忙捂了嘴,远远往水晶帘里头瞧去。
正巧芷秋松衫慵裙地出来,乌髻轻亸,睡眼惺忪。桃良迎过去将她搀至榻上,讪笑吐舌,“姑娘,我吵醒你了?”
“没有,”芷秋抵着软塌塌的纤掌轻打哈欠,眼角挤出零星泪花儿,“是我自己醒的。我心里记着婉情的事,想着趁现在还未上客,先去瞧瞧她。这两日她还好不好?也不见她出屋子。”
晨光斜斜地在乌油油的地砖上划了几个大方块儿,将桃良一只绣鞋照得直发烫。她忙收了脚,捧来一斝稍放凉的雨前龙井,“我看她关在那个屋子里不寻短见麽也要捂得发霉了,真是半步不出的。不过我听见相帮讲,收了她屋子里的利器,连个杯子也不敢留,每日现冲茶送饭去给她。”
芷秋呷一口茶,嗓子愈发清甜起来,“还晓得吃饭,那大约是不要紧,想开了麽就好。”
“哪里吃呀?什么样子送进去,仍旧什么样子端出来。听见老姨娘讲,瘦得不成个样子。”
原是婉情那一桩公案上月有了个了结,自往其未婚夫家徐家去信后,徐家一直不见人来,音讯全无。却巧上月那个三公子徐照,到苏州府访友的,听朋友说起头先花榜之事,就说要到月到风来阁见识见识状元榜眼。
进轩的时候袁四娘去摸他底细,可就叫四娘摸出来了,原来正是婉情那个未婚夫!四娘又七拐八拐地说起婉情的事来,不想那徐照王八脖子一缩,说是另定佳人了,哪里还想得起婉情?
露霜碰巧就在厅外听见,当笑话说予雏鸾,雏鸾与婉情所住一墙之隔,偏听到耳朵里去,从此茶饭不思,日夜垂泪,只一心寻死。
这厢芷秋换洗梳妆,罩着蝉翼纱藕荷色小氅,乌溜溜的髻上镶着三两白珍珠小钿花,同是两个珍珠坠珥晃晃囊囊地随廊往婉情房中。
踅入珠帘,即见瘦影娉婷、愁满湘云的一副摧颓香骨扑在帐中,两片帐半拢半撒,二枕横竖,红锦凌乱,仿佛瘗玉埋香。
芷秋脚步轻巧地走到右首墙下推开两扇槛窗,清风即到,暖阳入乡。听见响动,锦被上扬起一双抠搂恨眼,“你来做什么?”
“妈叫我来瞧瞧你,”芷秋莞尔行来,阳光为她的裙衫镶着毛刺刺的滚金边儿,“好些时不见,你看着消瘦了许多,姑娘家家的,瘦成副枯骨架,可还有什么看头呀?”
她先后挽齐了帐,落到床沿上。婉情却只有一汪含恨的泪眼、以及刀片子似的唇对她,“此刻不用你来充好心。”
阳光里扑满浮沉,芷秋挥着帕子轻扇,浅薄地笑着,“我也懒得充这个好心,要不是妈求我,我也没这闲功夫应酬你。”
婉情撑起一副枯骨,髻发蓬飞,两片腮些微下陷,显得颧骨凸高得刻薄,“哼,那你实在也不必来,当日在厅上,我如此求你,你却不肯为我说一句话,现在又来装什么?”
一席话说得痴癫呆傻,引得芷秋斜目望她那一张陷在阴暗里的脸,“你这话说得真是有意思,我又不是该你的,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怎么你说得好像我欠了你似的?”
绮窗菱格上卡了一只蝶,扑簌着翅,芷秋牵裙起身,款步悠悠地踱过去,“婉情,我晓得你是官家小姐,一霎由天上落到地狱里,你受不住。其实你死不死、甘心不甘心都与我没关系,但我是过来人,不想叫你白费力,故而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几个笋指将那只金斑喙凤蝶小心着由菱格内摘出来,送它飞去,朝向晴空。
可芷秋只能留在这片锦衣金缕的肮脏土地,明目笑眼地旋回来,“我八岁落到堂子里,不是没跑出去过,可我又回来了。不为别的,你满街上去看看,哪里有女人的位置?只有家宅院门内才有女人的立足之地。我自做清倌人起生意就好,十四岁点了大蜡烛更是当红头牌,银子麽早攒了不少,我大方点,借你银子赎身去麽也行。”
说到此节,她扭了半身去瞧婉情毫无异动的面色,荒凉地笑一笑,“可你出去了怎么活?你一个孤女,出去遇着拐子或是土匪,更有生不如死的日子等着你。”
婉情唇峰狰狞地翘起,绝望而放肆,“自甘下贱!”
芷秋反唇相讥,葳蕤地立起,“我不是官家小姐,落到堂子里时年岁又小,便只想着活命,什么‘贞妇洁女’,我不懂,我就晓得命最重要。”
她睇她一眼,不屑里带着悲悯,“不像你,自小里养尊处优,自然清高。既然清高麽那还寻什么死呀?死了不过一缕烟,一抔灰,白让姐妹们笑话两句、叫那个徐照徐三公子空叹两声,有什么用?”
依依愁翠,点点凝恨,空有眼泪兜在婉情眼眶内,却倔强地迟迟不肯落下。芷秋见此,心道好咯,有股子劲儿憋着就不至于寻死去。
于是丰靘娇容弯着一缕将笑未笑的高傲,特此激她,“你自己想想吧,我也懒得劝你,白费神,要死麽你就偷偷死好了,不要吵嚷出来叫人烦心。”
果不其然,婉情顿怒,随手捡了个什么朝芷秋一阙背影砸去,叮呤咣啷的愈发叫芷秋放下心来。
此厢出去,见袁四娘就守在廊下,芷秋便迤然去拽她,行进中抑低了声儿,“好了,妈放心,她那个倔样子,激一激,不会再寻死了。”
四娘双娥稍展,仍有些不放心,“可她不吃饭呀,瘦得跟野鸡似的,就是半掩门2里的姑娘都比她此刻要强些。我是想着叫她好好将养几日,养回了神光麽教导几日,现由清倌人做起,招来几户客,就好点大蜡烛啊。”
“妈不要急嘛,”芷秋挽着四娘入了房,心怜婉情,含笑稍劝,“她一时哪里就能适应呢?别急功近利,反倒把客人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