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砖瓦被石灰水泥粉刷得锃锃新,屋内打了新桌新橱,添了八把钢折椅,买了一台黑白电视,还装了个莲花大吊灯。要不是门口墙上还悬着那面雕花铜镜,他连门都不敢进。
镜子是青豆害瘟,求来镇邪的。
当年青松还童言无忌,说这镜子难怪能镇住邪,自己就长得挺邪气。为此还被吴会萍拍了嘴巴子。
身形邪气的雕花铜镜悬在门外多年,日晒雨淋还新如当初,一点没氧化变绿的迹象,可见吴会萍擦拭的用心。
吴会萍白天在镇上纺织厂做工,傍晚到家听见电视声,正要骂青栀,抬眼一瞧,这不是自家的二流子嘛。
程青松往空中呸了口瓜子壳,阴阳怪气地冷哼:“是挺‘安好’,确实‘勿念’。”
下午,青栀鬼头鬼脑围着半圈后立马认了哥,一点没把他当外人,话噼里啪啦倒了一遍。
只是,青栀话再多也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讲也讲不清楚。
在程青松的一再逼问下,吴会萍松了口。
程家村所在的南弁镇周边曾有30余座庙宇,多为佛教道教。改革开放前的那些年,村民们以“移风易俗”的名义毁掉大半,剩下的则用于兴建学校和工厂。
现在南弁镇只有两座庙,一是南弁山上的观音庙,二是程家村北边的财神庙。
没有文殊菩萨,如此,村民读书的恳求就难以托付。
程青柏上山伊始只是做扫地僧,求碗斋饭,但“坏事”传千里——程家村第一个大学生上山做和尚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每逢中考高考都有父母为子女上山求经书。
抄经书不能收钱,求得经书的父母却会“捐功德”,供奉很多香火钱。
程青柏人没下过山,但每年都会托人送点钱到家中。
头两年只有几十、一百,吴会萍知道青松对青柏不满,所以一直没在信里提。
去年有个学生金榜题名,在宁城日报上写了篇文章,提到去南弁山上求到过《普门品心经》一事,带动了庙里香火,旺得不行。
这一年,老乡从山上捎下来的牛皮信封里塞了厚厚的五千。
程家村这两年一家接一家地盖新房,吴会萍也着急。
她考虑到青松二十出头,也要娶亲了,家里不弄不像样,所以没把钱全还掉,重新修了房子。
债么可以慢慢还,但是娶媳妇不能拖。
村里多是用旧房拆除的瓦片做新房建材,旧房拆料越多,新屋造价也越便宜。
好在程有才走前,他们才弄过一次房子——只是那次,他们房屋点脊增高了0.2米,这让前后人家都有些不爽气。
在村里,点脊高度就是“面子”,高出别人就是驳面子。尤其如果房子盖得太新式,会让别人家的旧房子相形见绌。他们仗着有大学生,腰板儿硬得很,造了大三间还修了个新灶房。
可能有这层原因在,后来超生一事上乡亲们一涌而上,有些起哄撒气的成分。
这两年,镇上开了几家厂,经济迅速发展,程家村好多人家已经修到了4.8、5.0米,高得精神抖擞的。
而吴会萍自认家里已经没有大学生了,这些年家里也没什么特别抬得起头的事,所以点脊没增高,还维持在4.6米。
如此,亲邻都来帮她孤儿寡母的忙,修房的事儿还搞得挺顺利的。
“上次青柏上大学,我们建房,还为点脊的事儿在生产队打架。”吴会萍笑自己气盛,“现在随他们,高一截矮一截又不挡着太阳。”
洒脱是装的。房子造好之后,程青栀少说听她念了200遍:不够开阔、不够亮堂、到底修矮了......
程青松躺在新雕花大床上,很久没有说话。
大哥考上大学后,父母迫不及待造房,生怕上门说亲的人为此低看他们、低看大哥。他们为点脊高度还打过架,结果轮到他,呵......主动矮出人家半截......
程青松燃了根烟,疲倦地深嘬一口。
背在心里多年的债务,揽在肩上多年的责任,临到此刻,还比过个一个逃兵程青柏。
吴会萍看他抽烟不舒服:“什么时候学会的?”
程青松翻了个白眼:“你见哪个做活的不抽烟?”他告诉过吴会萍,他在厂里打工。
过了好会儿,青松问:“那三叔那边的钱急要吗?”
“急,也不急,青樟明年办酒,我说年底给。”吴会萍怕他压力大,“你不用管,我厂里年底能结到六百,凑一凑,一千块能还得上。”
“那行,我的钱就自己留着。”他不无苦涩地开口。
“你留着!”吴会萍转身,青栀已经割了青菜回来了。
她骂青栀,“怎么割这么老的菜。”
青栀奇怪:“是你说老的菜先吃的。”
这种菜平时娘两自己吃吃,青松难得回来,还给他吃老菜。“脑子不灵活。”吴会萍手利索抄起篓子,摸黑往田间走。
青松跟她出去,又从烟盒里敲了根烟出来,“青栀学习怎么样?要不要转去城里?”
吴会萍忙摆手:“小学毕业都谢天谢地,跟你当初一个样,每天上学就像杀猪。”她重重叹了口气,显然被青栀折腾得不像话,“她跟青豆不一样,青豆好带,她就是个惹祸秧子。”
火星子一暗一明,再次入肺半截。青松呼出口白烟:“你都多久没见到豆了,你怎么知道她好带?”
“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三岁......不用三岁,三个月,光听哭声我就知道这俩丫头就是你和青柏的翻版。”吴会萍心里有数。
“哦?青豆以后也要上山做尼姑?”程青松啧了下嘴,“那我肯定不让。”
蹭蹭两记利落的砍菜声后,吴会萍起身往亮灯的家里走,没再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