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插手凡人政治的事情。”她对露西点点头,“但如果你们的总理大臣信得过的话,在事情出现转机之前,要让他多费心。”
事情似乎没有出现转机,在秋天社交季盛大开幕之后不久的某个晚上,天色擦黑不久,正是人们刚刚吃过晚饭的时间。
莱尔菲丝仍然在拉文德尼西亚公爵府的卧室小厅里坐着,透过窗户向外看去。
这里是前任财政大臣赫尔加在王都的居所,她卸任以后,公爵爵位归还给王室,公爵府邸就给了莱尔菲丝母女。赫尔加在辉耀政坛的时候给安妮母女提供了很多帮助和爱护,莱尔菲丝很尊敬她,就好像尊敬自己的母亲一样。
时隔一年多的紧张对峙,她又回来了这个地方。洛芙很痛快地同意了她的请求,就算她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传统贵族一方在节节败退的同时用种种办法害死了她的好友,重臣,乃至于贴身侍女的家族,她也没有对看着自己长大的安妮的母亲莱尔菲丝动手。
莱尔菲丝不相信洛芙会是那种让安妮无论如何都要背弃的恶人。就像她相信如果赫尔加还在关注辉耀的事情,一定会对这里正在发生的姐妹相残表示非常的失望——对安妮失望,也对莱尔菲丝失望,失望她们受到王室那么多恩惠和没有保留的接纳以后,竟然对嫡公主,真正的王储殿下做出这种事来。
莱尔菲丝明白王位是洛芙的,也理当是她的。切斯特对安妮这个便宜女儿好是因为他有道德,但这种好没有道理压过洛芙本来应得的好——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国王并不欠她们母女的,就像洛芙本来不该对安妮毫无防备一样。
……而据安妮所说的那个理由,那个真正可以证明洛芙是个坏人的理由。她的女儿不肯告诉她。
莱尔菲丝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她也是家里有些小资财的读书人家的小姐,只是年幼时候家里遭遇了灾难,父母双亡,亲戚夺了家财,才让她沦落给贵族人家做女仆的境地。
她曾经发誓不让安妮经历这一切,用了她前半生所有的温情,知识和良好的教养教导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她希望安妮无法改变出身,至少要有高贵的心灵和清晰的头脑。她把自己所有的力量勇气和爱都给了安妮,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现在这种真正重要的大事上,她好像成了女儿需要被隐瞒被保护,无法做出判断,不能承受真相的拖累一样。
安妮是莱尔菲丝生命的延续,母亲不想,也永远不会成为女儿的拖累。可莱尔菲丝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安妮,那个不能说的秘密横亘在母女的交流之间,让他们的一切话语都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特别是那个高尔文在的时候,莱尔菲丝更加难以扭转安妮的想法。
……那家伙离开了她的孩子,这很好。可是安妮现在,似乎又难以回头。
……赫尔加女士知道这些,真的会很生气的。莱尔菲丝想着,感到愧疚。
有人敲了敲她的窗户。
莱尔菲丝起身开窗,并不算太惊讶地被人提了上去。
“总算找到您了。”一位年轻的魔族青年对她笑笑,他身上带伤,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浸成了深色,以至于让他脸上的笑容都变得勉强,“等您出来冒险者工会可真困难。”
魔族,这有些出乎莱尔菲丝的意料。
她看看这名青年,又看看他身上的伤,仿佛明白了什么:“您的伤……”
“遭到了一个上神的追杀。太恐怖了,我把我家大人给的纪念品全扔了才逃出一命。”青年苦笑着扶墙,“辉耀这地方真是藏龙卧虎,我欠王都卫队长默视官一条命。难为你们这些凡人还在这里一无所知地宁静生活,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莱尔菲丝眨眨眼,就算在她的理解里,这用‘我们正在进行一些血腥的政治夺权斗争’来概括似乎也有些诡异和勉强。
“您似乎并不是我预料中的访客。”她对青年苦笑道,“我不知道您是为那一方来的,但就像您知道的那样,王都现在情况很复杂。我不会挣扎的,还请您不要伤害我,并且麻烦您多解释一些您的来意,如果这方便的话。”
“我不是来抓人质的,我不是辉耀人,我是代表魔皇尊陛下来的。”塔伸手扶墙,他伤的很重,冒险者工会的那位上神摆明了就是来截杀他的。
要不是莱拉之后的新任默视官,现在的辉耀王都卫队长出手帮了他,他现在说不定已经被上位神砍死了。
……那位兄弟不知道如何了,塔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他只知道冒险者工会的上神在这里试图搞个大新闻,巨凶,他现在站都站不稳。
作为诸神使者,拥有用言语和身份就能因势利导颠覆一个小国能量的男人,塔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的伤口没完全止血,疼的他眼前发黑,还很生气。
魔国和巫师帝国是兄弟共治国家,名副其实的西方大帝国,两个国家的领土面积比十五国加起来都大。这帮人都敢对他出手,真是,不知道骑士团的魔导炮口径有多大。
“魔皇尊陛下。”莱尔菲丝肃然起敬,神态和站姿都正式了一些,“不知道有什么是我能为尊陛下做的。”
塔看着她,有些欣慰。
米尔说的对,这位夫人恐怕还有争取的价值。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也算没白来。
“请由我来向您解释吧。”另一位魔族女士从黑暗的夜色之中走出来,冲莱尔菲丝轻轻鞠躬,“实不相瞒,我对于您的女儿安妮公主和洛芙公主决裂的真相有所猜测。此行是代表魔皇尊陛下的意志,来请您做说客,让两位公主停手的。”
莱尔菲丝有点惊讶:“您知道安妮……能否请您告诉我她们决裂的真相?我愿意为尊陛下的意志效劳。但也请您谅解,我希望在听完原委之前保留我倾向于女儿的权力。我帮不上她什么,至少身为母亲,不确认她真的做错了,我不能背叛她。”
“那是您的自由,您请自便。”敏答道,“尽管我相信您会理解这一切的。”
“我愿意洗耳恭听。”
“不瞒您说,我和我的丈夫都是穿越者。”敏淡淡开口道,看看正在用魔法糊伤口的塔,“在我们的语言表达之中,这代表我们来到了一个和自己本来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在这个世界,这被称为拥有前世记忆。但事实上,对于我们来说,这意味着我们本来的一生戛然而止,来到了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而且十分陌生的社会。”
“我们对于这样的环境是很恐惧的。您可以理解吗?虽然对于您来说这个世界熟悉而温暖,但如果一个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力量的婴儿带着记忆来到这里,这一切不同和陌生都是恐怖的。”
“我可以理解。”
“洛芙丽达公主就是这样的人。在和我们一类的人的聚会上,我见过她。这也是诸神都了解的事情,所以他们派我和塔来帮助她。”
莱尔菲丝点头。
她和洛芙相处的不太多,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宫外,少数进宫的时间都给了女儿。洛芙忙着求学,虽然对她抱有善意,但并没有许多时间和她深入交流。
也因此,她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位大公主的传说故事,却并没有机会求证它们。
……听上去,这是一段并不容易的经历。
安妮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但肯定早于她和姐姐决裂。那么,是什么……
“这些事,要从我们世界的命运线崩裂讲起。”敏叹了口气,已经感觉到了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命运的真实投影理论。”
“已经不存在的命运以某种形式投射在了其他世界的现实之中,作为这个未来所存在过的证明。它并不能决定现在,也不能对任何事具有强制性和道德上的指导意义。甚至可以反过来说,它之所以存在,正是说明事情已经不再按照它所描述的样子发展了。”
“辉耀有过这样一段已经被改写的未来,以故事的形式被记录了下来。而洛芙丽达公主前世读到过这个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安妮是这一辈王位争夺的赢家。”
“这个故事既然已经存在,说明现实已经改写。但您应该可以理解,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不完全如意的现实。”
“而我们推测,安妮公主通过某种非正统不道德的渠道,得知了这一切。”
……
九点多,洛芙推说她要休息,把人都支了出去。
根据她某些信息渠道提供的消息,今天,安妮手下的传统贵族会聚集在某位侯爵家中开大会。
他们没带安妮玩,这是当然的,公主毕竟是一位王室成员,总有些话不适合当着公主说出来。
这次会议,人到的很齐整。八点多开始,现在应该正热闹。
侯爵府邸。
距离王宫西侧不远,很近,走着可以到。
洛芙从床上起来,下了地,没有披外套,穿着养病的长睡裙赤着脚走到窗前。
冬天的辉耀很冷,王宫里有着非常完备的供暖系统,整个房间都温暖如春。即使如此,赤着脚站在落地窗前,洛芙也仍然能够感觉到玻璃中渗透过来的丝丝寒意,让她发热虚弱的身体更加难受。
窗外,是二十三年如一日的辉耀王宫内部的景色。
层层叠叠的高大宫殿在树木的掩映中耸立着,冬天了,树木落了叶子,衬的建筑窗口和小道旁边的灯光愈发显眼和明亮。
……二十三年。
很奇怪,事到如今,洛芙看着这一切,一点也不感到留恋。周围的一切都让她窒息,终于能够结束它们,她感到一阵解脱和轻松。
落地窗旁边的橡木桌子上放着一本书。
没有名字,黑色封皮,皮质古怪而油腻,看着就让人有一种怪异的不详感觉。
几分钟之前,它还不在这里。而几分钟以后的现在,它也不是由于什么阴谋或是安排出现在这里的。
黑魔法。
曾经是恶魔存在的延续。在诸神消灭恶魔修改了世界底层规则以后,它成为了某种引诱人堕落,混乱邪恶却不再传染的东西。
黑魔法转换了存在形式,它现在存在在每个人心底。
当一个人真正绝望想要呼唤它的时候,它就会出现。
洛芙伸手摸了摸那本书的黑色封皮。
很油腻,细致光滑,带着让人不适的触感。像是人l皮。
现实中没有这本书,这是她内心世界的投影。只有她能看到,只有她能翻开,也只有她能被吞噬。
黑魔法从感染到生效有一些时间,她是领域强者,可以带着这东西去到贵族居住区,在那些载歌载舞的传统贵族家门前爆炸。大都一个凡人女子的自爆都能炸薄世界屏障,辉耀的屏障稳定炸不漏,她比那女子强,爆炸的力量足够让他们所有人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王位由安妮继承,失去了高尔文的诱导,绑架她的传统贵族又死了一地,她只能接自己现在的班子。那孩子不昏聩,只是有点蠢,但愿她能从自己的死里回心转意一点。哈,其实是好是坏都随便,总归洛芙是管不了了。
她正常死亡可能会带走权柄去其他世界,但黑魔法自爆侵蚀灵魂光点,她不会轮回,也不会投胎。权柄不会被黑魔法污染,它能够留在这个世界,项玉可以复活,诸神的目的最终还能得以实现。
至于她自己……她不必担心死后重复可怕轮回的一生,会获得永恒的安宁。
又或者,去到和紫芫一样的地方。
洛芙低头笑了笑,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泪水滴在黑魔法书黑色的皮面上,摊成一个小小的圆点。
她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把手里的书页翻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