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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1 / 2)

沈梒愣在了原地。

他隐居此处一年多,从未见过故人,也没向旁人提起过自己的姓名,故而忽然有人以“沈大人”相称顿时让他惊了一瞬。而再定睛看那竹荫下的男子,高大沉稳的模样,虽眉目间多了几分沧桑但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他一惊之后顿时又是一喜,忙放下箩筐开门迎了出去:“娄将军,您怎么找来了此处?”

来的正是娄家的长子、榆林关守将娄长风。

娄长风大笑着,向沈梒一拱手,感慨道:“沈大人选得好居处啊,见此江南美景,我也不禁起了归隐山林的想法了。”

沈梒含笑,垂目却见领路来的小姑娘正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便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柔声问道:“是你领这位阿叔来的?”

小姑娘不会说官话,却能听得懂,当即又娇软地用吴语应了声什么。沈梒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位阿叔无妨,是我的旧识。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免得你阿娘担心。”

小姑娘点头,又有些羞涩地看向娄长风,娄长风笑着又给了她一把麦芽糖,她这才欢天喜地蹦跳着下山去了。

沈梒将娄长风引入了院中。娄长风举目一看,却见四方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搭着蚕室和鸡舍,有几只圆润肥美的母鸡正溜达着在地上啄食。从撑起的小窗里隐约可看见室内景象,那是布置极为简单的一室一居,屋内除了必须的床榻桌椅外,便只有满满堆在墙角的竹简和书卷。

娄长风在院内树下的石椅上坐了,有些歉然地笑道:“我猜你可能叮嘱了村里的乡民们不要泄露你的行踪,便向几个小孩子们打听了你。贸然叨扰,实在抱歉。”

“无妨,我只是叮嘱了他们不要将我的住处告诉穿官服的人。”沈梒从屋里捧了个瓦罐出来,在娄长风对面落座,“将军虽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梒却斗胆私已将将军引为友人。乍见你来,实在不胜欢喜。”

说着话,他持火折子点燃了石椅旁的一尊小泥炉,含笑道:“我这有前几日新挖出来的青榄酒,此酒入口微苦清冽,后味回甘,若是独饮难免有些失之回味。此时取出与将军共饮,正好。”他顿了顿,又道,“但若不便饮酒,我煮茶与将军共饮,也是一样。”

娄长风笑道:“有酒不饮,有违娄家家训。我这胳膊是旧伤,无妨。大人只惯倒,今日我陪大人一醉方休。”

沈梒将青榄酒倒入壶内放上泥炉温着,又挑出了几颗被酒泡入味了的青橄榄放在了娄长风的面前,低声道:“这些年,将军镇守边疆关隘,实在是辛苦了。”

娄长风摇了摇头:“近几年草原内乱,已就不来犯边疆,我们那里最苦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我这胳膊是前几年留下的旧伤,一直没好彻底,年前大夫看了眼说若坚持要留着这残肢,可能逐渐会毒入心脉,有损寿数。”

他沉默了下,微微笑道:“我本想着此身早已殉国,留着一只右手还能再多杀两个蛮子,少活几年便少活几年吧。但是太子殿下听说了后,亲自写信来命我即刻断手祛毒,还派了最好的医生来为我医治。殿下说,中原不缺能杀敌的肉躯,缺的是能震慑夷族的威名和统帅军队的韬略。我实在没想到,区区一条草芥之命,却能让殿下亲自关怀,实在是无以回报。”

沈梒静静地听着,眼眸里也逐渐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太子他一向体恤爱民,哪怕是宫中一位小侍从家中有了难处,他也一定会亲自关怀,何况是统领一方军队的将军您?”

“体恤爱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娄长风叹道,“总之我去了右臂后要休整一段日子,便厚颜恳请我返乡祭奠一下祖灵。若想报殿下的知遇之恩,日后此生都必将镇守榆林关,这恐是我最后一次回归故土了。”

沈梒微微有些迟疑道:“我以为将军是京城人士?”

“娄家的确是京城之人,但我的母族杨氏却是荆州出身,与大人是同乡。”娄长风笑道。

沈梒了然。娄家出身显赫,是三朝军门,娄父娶的杨氏之女亦乃是江南大户。往上算几朝还未削藩之时,杨氏先祖曾是异姓藩王之一,身份极为贵重。如今娄长风想请命回乡祭拜母族,监国的太子看在杨氏的面子上也不得不答应。

娄长风看出了沈梒在想什么,补充道:“但太子准我回乡,也未必全是看在杨家的面子上。我猜测,太子也许是思念大人,也想通过我知道大人的近况。”

沈梒沉默了下。恰巧此时泥炉中温的酒滚起了小泡,他取下酒壶缓缓为娄长风斟上了酒,淡淡地道:“我已是一介白衣,脱身朝廷已久,担不起殿下的挂念。将军也不必再以大人相称,便唤我良青吧。”

“大人此言差矣。”娄长风道,“太子一向敬重先生。我请命回乡之时,殿下还曾感慨 ‘荆州也是沈先生的故乡,若真可以,我也想与将军同去看一看这驰名天下的圣地’。末了还叮嘱我,祭拜母族后无需急着回朝,在当地好好游览一下。这不是挂念着先生,又是什么?”

沈梒叹了口气,举碗抿了口酒。青榄酒的甘冽苦涩渗入了他的唇舌,又一路辣到了他的心里。他有些怔然地想了片刻,缓缓问道:“殿下他……可好?”

“太子早年得先生教导,这些日子也都在监国理政,事事处理得都极妥当,百官无不称颂。”娄长风顿了顿,低声道,“只是圣上却……”

沈梒微微一惊,皱眉道:“……是近日的事情?”

“去年此时,便早有预兆。”娄长风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太医院院判呕心沥血,拖了有近一年。但我离京之时已然……已然是强弩之末,可能左右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沈梒心中骇然,皱眉摩挲着酒碗的边缘,无声地沉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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