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十月初二,圆日高悬,金光灿灿。
午时。
东市斩台。
夏家满门几百口人被押解上台,并排跪着,跪了长长的几排。
又是一场满门抄,又是一家高权倒。
从君兮领兵千里归朝当众揭发夏远的罪行到论罪行刑。
下狱问审,抄家没产,对账叛刑等等一系列的程序走下来,夏远案历时不过短短十八天。
十八天,一代军侯自高权重位落马为囚,落得抄家没族诛戮满门的地步,人们在痛批夏远罪行的同时也不禁悲叹一声世事无常。
江南道连日大雨,运河决堤,洪流泛滥,民不聊生。皇上遣使去赈,那能想到竟会牵出当朝军侯贪挪灾银,鱼肉地方的事来。
更有人想,若是没有那场场大雨,夏远的事不知还要瞒下去多久,这是天意。
然而夏远若是没有贪吞修堤银款,运河也未必会决堤。
一切不过因果循环报而已。
夏家倒台,闹市行刑,东市围观的百姓之多比之当初宫澧行刑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家人身上烂菜叶,臭鸡蛋砸了满场满地,一个个低着头,默默抽泣。围观人群时不时的爆出哄声,“去死吧!”
民与官,处的好了是水与舟,处的不好便是火与油。
历史滚滚如洪,最不缺的就是贪官污吏,他们曾经高高在上,视民为奴,鱼肉百姓横征暴敛,他们贪着百姓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银两,做他们自己的王,却终有一日为这取之无道的财富,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的代价。
那些围观的百姓,多为为柴米油盐而奔走的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很大一部分人根本不清楚那些落马高官究竟都做过什么,只听说他们贪污受贿便已气愤不已。
百姓苟苟求活,最爱围观的就是看为人仰望的显贵落魄了。
看着平日里自己根本没机会见到的朝廷倚丈重臣如今落魄的戴着枷锁等着大刀砍掉头颅供他们围观,在他们行刑的同时自己顺带着再落井下石的骂上两句以排遣自己今天去西市买菜被少称了一钱的心中愤懑,心中便觉得畅快淋漓了。
骂过了,畅快过了,散去之后继续过着为一两个铜板而争执不休的日子。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阳光愈发的耀眼了,午时三刻将近,人们都目光炯炯的盯着刽子手手中的白片大刀,只要那刀咔嚓嚓砍下去,滚下一地人头,轰轰烈烈的夏远案也就算告一段落了。
不同于东市的热闹,一样是行刑地,辕门场却冷清的很。
夏远身戴十余项大罪,被判处车裂之刑,行刑之地选在大明宫辕门场。
辕门场是朝臣进出大明宫上朝下朝的必经之路,然而今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除了一个两个的宫娥太监从此地匆匆经过,竟没有一个朝臣路过此处。
午时三刻将近,场上除了主刑使官魏公公和行刑的衙役,只有夏远一个人。
也对,他如今落魄至此,昔日所谓的同僚好友此时避他都唯恐来不及,又怎会来送他最后一程,至于那个他心心念念想要再见上一面的人,也终究没有出现。
他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她怎么会原谅他呢。
五十年为人,三十载为官,阿谀奉承网罗的势力人脉,机关算尽谋的功名利禄,到最后竟然是把自己算了个一败涂地。
夏远仰面望着头顶刺眼烈日,露出了一抹凄凉笑意。
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受阳光的温度了,金黄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察觉不到一丝暖意,已经十月了,是天转冷了吧。
夏远身后,辕门场的转门角落里,一个人正默默注视着场上跪着的人。
不同往日清丽打扮,君兮穿了件白衣白衫,长发绾起结髻,端庄得体。
君兮匿于高门之下,看着跪在场中的佝偻身影。
距二人上一次相见,不过半个月,他竟已苍老至此,是后悔了吗?
可惜,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卖,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今日在来这里之前,君兮纠结了好久,心里也挣扎了好久,最终却还是来了。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夏远做下的那些事,那一张张死去的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他的身上背负着一笔笔的血债。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她的生身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刑场,她总归要来看一看的。
最后一别,送他一程。
“时辰已到,准备行刑~”魏公公尖着嗓子扯着阴柔的嗓音高声道,衙役闻声上前将铁索缚在夏远的手脚上。
然而魏公公的声音刚起,君兮的眼前蓦然蒙上了一双手,软细温凉。
“还是不看的好。”宫澧的声音响在耳边,暖煦轻和。
君兮愕然转头看着宫澧,“你怎么会在这?”
宫澧未答,只淡淡道,“就知道你会来。”
“我只是闲的无聊随便逛逛,无意逛到了这里来而已。”君兮闻言目光转向他处狡辩道。
宫澧只笑笑并没有戳穿她拙劣的谎言。
比如她住的霄辰殿在后宫,而这辕门场却是通往大殿的。再比如这里只有两个入口,一从宫门入,一从御书房出,她在霄辰殿无意间根本不会走到这里来。
见宫澧没答话,君兮也只静静的看着他,然而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别扭,好像今天的宫澧有什么不一样似的。
君兮看了半晌,直到抬头微微仰视着宫澧那张温润的脸时才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
他是站着的!
君兮眉头陡然一皱,“你……怎么?”
君兮看着站在她对面的宫澧,诧异的说不出话来。因为她见过宫澧站着,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现在是站着的,可是在外人眼里他不是瘫的吗,怎么大摇大摆的走着来了宫里,不要命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