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女官眼睛发红,一言不发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于地。
姜氏渐渐止住了笑,对着菩珠道:“史官或会记我两笔,百姓或会赞我两声,但你可知,这一切的背后,我这一生,除了你所见的荣耀,我被天下和大局的名义所困,又做了多少我至今想起,也依然不知是对还是错的事?”
菩珠呆呆地看着她。
“小女娃,我非圣人。为了我的责任,我想要维持的局面,我牺牲过很多人,对不起很多人。怀卫之母,姜毅,还有玉麟儿……”
“我的玉麟儿,他从前是何等快意逍遥的一个少年,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当年我分明知道他是无辜,我却没能保护住他。我不配得他如此的敬爱……”
她的情绪似乎一时有些失控,口中喃喃地念着那个小名,眼角隐有泪光,声音也渐渐地静悄了下去。
菩珠感到有些震惊,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仰着面,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上布满了哀伤和自责的老妇人。
这一刻的姜氏,再不是她一直以来所习惯的那个带着无限荣耀光环的太皇太后了,她只是一个老妇人,衰老无力,普普通通。
姜氏在夜色中慢慢地吁了口气,出神了良久,情绪仿佛终于渐渐地恢复了过来,见菩珠还是那样怔怔望着自己,便道:“你对皇祖母,可是感到失望了?”
菩珠回过神来,急忙摇头。
姜氏凝视着她,微微一笑:“姝姝,皇祖母赠你一言,身处高位者,除了荣耀,还有随之而来的羁绊和责任。皇祖母这一辈子,身居高位,却做得不好,甚至极是失败,这才酿出了今日之祸……”
她转过脸,眺望了一眼长安宫的方向,慢慢地回过头。
“玉麟儿送你来我这里,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菩珠顿时想起昨夜他仗箭在地上为自己划出那一副地图的一幕,犹疑了片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道:“他对我说,他从小便有一个志愿,那便是斩断东狄人的羽翅,平定西域。他的皇兄容不下他,如今太子上位,想来更是如此。他拟绕西海之道去往西域,既是自救,亦是初心。大丈夫若能快意拼搏,纵九死,想来也是无憾。只是……”
她一顿,悄悄地看了眼姜氏。
“他对我说,他入西域的那一天,便就意味着他背叛朝廷。他不惧叛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太皇太后。他怕您会对他失望。”
姜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菩珠说完,心情有些紧张,立刻膝行后退了几步,跪拜在地,深深叩首:“皇祖母,他三番两次遭遇暗刺,秋狝如此,侥幸躲过,便就在前两日,他明里被派往皇陵办事,暗中却是再要索他性命。若非他运气好,他早已经丧命!皇祖母,非他愿意背负叛名,实是一退再退,如今已是无路可退。不走,便就只能坐以待毙!恳请皇祖母,念他一片拳拳之心,莫要怪他。他昨夜对我说,他会亲自来向您请罪,叩求您的谅解……”
菩珠说着,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叩首于地。
“他何罪之有,又何须向我叩求谅解?”
忽然,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我曾以宗法和大局之名,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机会,本就该为他做些弥补。虽然任何的弥补,相较之下,亦是如同片甲只鳞,不值一提,但至少,我绝不会容许让他再次担负起他不该有的罪名!”
菩珠心跳加快,慢慢地抬起头,见姜氏凝视着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他想去,我便让他去。堂堂正正,无愧天地,毋论祖宗,为何要九死一生,背负叛名?”
“罪恶和阴私,可以借着宗法掩饰,大行其道。光明和坦荡,却要受到打压,乃至沦为牺牲,天理何在?”
菩珠的心,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再次飞快地膝行到了姜氏的面前,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感激地唤了一声:“皇祖母……”声音已是哽咽。
姜氏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你父亲在西域奔走的那些年间,明宗便曾有过设想,若成效再显,便效仿前朝,设西域都护府,平定西域,收归人心,调节各国纠纷,抵御东狄势力,以你父为首任都护。当时铸好印信,还派了一支人马出关,在前朝曾设过都护府的乌垒屯田戍障,除供应往来使者,更是为设立都护府做准备。谁知天不遂人愿,亦或是我李朝国运未至,不久你的父亲便就罹难,再没多久,出了梁太子案,明宗亦随之驾崩,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至于乌垒的戍障之地,听闻数年前,遭了东狄袭掠,那支人马也被杀戮,如今大约早就荒废掉了……”
菩珠仰面,双目含泪,呆呆地望着她。
“你皇祖母如今虽老了,蛰居深宫,但只要我没死,站出来,说的话还是能管几分用的。玉麟儿要去西域建功,我便把当年那枚铸好未曾启用的印信交给他,让他带着,从玉门堂堂正正地出关!只是……”
她凝视着菩珠。
“这是皇祖母能为你们做的全部了。名为都护,实为空衔,出关之后,克艰攻难,全要靠他自己了。”
菩珠用力地点头,欣喜的泪,不停地从眼眶里坠落,自己抹去了,将脸趴在她的膝边,闭目消化着这个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消息。
姜氏仿佛叹了口气,爱怜地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寝殿里静谧一片,天色再次渐渐地亮了。一个宫卫匆匆入内,和陈女官低声说了几句话。陈女官走了过来,禀道:“太子和郭朗郭太傅一道前来求见太皇太后,太子道他有罪,人跪在宫外。”
菩珠立刻睁眼,坐直了身体。
姜氏笑了笑,对菩珠道:“你看,他这么快就来了。连自己一个人来见我的胆色都没有,要带着他的太傅。也是难为郭朗这个老滑头了。”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替我更衣。我去见见他们!”
第96章
姜氏见郭朗和李承煜于嘉德殿。李承煜跪地说自己无能, 未能及时觉察留王的叛乱之心,令阴谋得逞,先帝驾崩, 他在陈太后的送葬半途被迫以兵事阻止留王叛乱, 惊扰到了姜氏。
李承煜请罪过后, 郭朗便详禀了前夜在送葬路上发生的惊天巨变。姜氏得知,连楚王那个年幼的孙儿也在当夜被留王斩草除根, 当太子带人赶去想要救助之时, 王孙已是遭难。可怜当时情况太乱, 过后虽全力寻找,但到今日为止, 连尸首也尚未能够找到, 不禁潸然落泪。
待姜氏悲痛稍定, 郭朗便叩请姜氏尽快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发一道懿旨,肃清流言, 安抚人心。
也就是说, 希望姜氏能坐实留王叛乱的罪名,如此,李承煜的一切举动便就合乎宗法, 无可指摘。
姜氏一口答应,但让提交留王叛乱的卷宗,列上证据供词,待她阅鉴过后, 她便会发布懿旨。
觐见进行到了这里,姜氏的反应和郭朗的设想并无太大出入。他稍稍松下一口气。毕竟,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儿。还有楚王府的王孙, 以郭朗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太子一并想要斩草除根,以免万一日后有人打着为留王伸冤的旗帜用楚王的血脉另立山头,毕竟,楚王当年病死之后,董家也退出了中枢,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能确保往后不会有人借机生事?
现在坏就坏在王孙竟然死不见尸。
这就是个大问题了。王孙到底是真的死于乱兵丢了尸首,还是被什么有心之人给藏了起来奇货可居?
深追究下去,令人不得不为之忧心。
这令郭朗更加不安,也更焦心如焚,迫切地希望姜氏能再次出面发话的缘故。现在姜氏给了承诺,问题便就不大了。她要朝廷提交留王叛乱的卷宗,这也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