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域或许是头一回见,不过据闻西域明王殿的黄沙中,栽植了成千上万株浮屠树,济慈寺里也有一株。”薛琼楼接过话,瞥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和尚:“我没有去过济慈寺,不过想来天下佛门,以浮屠为尊,香台上皆供奉此花,我说的没错吧,佛子?”
明空坦然笑道:“檀越知道的很多。”
樊妙仪附和:“公子说的没错,这株浮屠树正是五十年家父重金请出明王殿,移植到鄙府来的。”
薛琼楼视线移过去,微笑道:“能让我们过去看看吗?”
樊妙仪没有多问:“自然可以。”
嫩黄的花朵有半只手掌大,素白的花蕊掩藏其中,拿指尖轻轻拨弄,还能看到流连春花的小虫从里面飞出来,一溜儿化作眼角一抹黑点消失。
“咦,刚刚是有钟音吗?”绫烟烟掩了掩耳朵:“还是我耳朵出了问题。”
夏轩附和:“我也听到了,好像有人在我耳边撞钟。”
“这是佛门梵音。”明空和尚闭眼聆听,双手虔诚合十,“浮屠花动,便有梵音响彻。”
白梨也笼住耳朵,声音在脑中回响,悠远又厚重。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夕阳半张巨大彤红的脸沉没在地平线之后,万里无云。
一片平沙万里的荒漠,一座古意沧桑的孤亭,一位披着暗红袈裟的赤足僧人,手中一根沉甸甸的圆木,撞响一座风沙侵残的巨钟。
影子和钟声,都在夕阳中被拉得无限长,一直拉到地平线尽头。
梵音传递给人的,便是这样一幅满载厚重史诗感的画面,钟声消散在耳畔之际,有个人从傍花依柳的游廊旁缓缓靠近。
那人约莫凡人而立之年的外貌,满头乌发拿木冠一丝不苟地束起,面庞硬挺瘦削,剑眉入鬓,称得上俊朗,但眼窝凹陷,眼下挂着两团乌黑,面相无端多了几分阴蛰。
等他整个人都从茂盛草木后露出来时,众人不由吃了一惊——他坐的是一张轮椅,垂在轮椅下的两条腿,畸形扭曲。
这人大概便是她在纸船上提及的,腿脚受伤卧病在床的夫君叶逍。
男人隔着一片垂满紫藤萝瀑布的游廊,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繁茂的花串,对众人的到来视而不见。
樊妙仪面色微微一变,众人自然知道要回避人家夫妻间的事,立刻或抬头望天、或谈笑风生,转移视线话题。
樊清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自这个男人出现后,面上笑意便消退得一干二净,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
樊妙仪快步上前,弯腰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男人敷衍地朝众人点了点头,又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走了。她松了口气,朝众人歉然道:“夫君自从患上腿疾后,时时会出来晒晒太阳,但他性子孤僻,不大喜欢热闹,还请几位莫要介意。”
众人自然没有不悦。
过了姹紫嫣红的抄手游廊,都是一片素青的矮墙,假山竹林错落有致,曲径通幽,两侧浓郁的绿荫掩着尽头一座飞檐反宇的三层楼阁。
众人畅谈这会,白梨斜倚着美人靠翻看话本。薛琼楼坐在对面,手里颠着两三枚圆润如卵的石子,是不知何时从福地溪边捡来的,正无所事事地往池里打水漂。
鹅卵石在湖面上接连跳了好几下,“咕咚”一声吞没,又凭空出现在他手里。
少年坐在光影交错处,铺散在长椅上的袖摆如初冬新雪,湖水碧绿,对岸杨柳如烟,繁花似锦,色彩纷繁,他的存在便让这满眼目不暇接的花红柳绿多了一分写意的留白。
接连打了数十个来回,他无聊地移过目光,盯着白梨手里的话本,“这好像是我借给你的?”
白梨忙着看故事,头也没抬:“是啊。”
“是在看第十三话吗?”
他对自己很少主动搭话,除非是敷衍的应付她的纠缠。现在一反常态,便说明他肚子里的坏水又开始酝酿起来了。
白梨如临大敌,严阵以待:“是啊。”
“第十三话讲的是一个牧羊老人,某一日他发现自己羊圈中少了一只羊,第二日又少了一只,第三日也少了一只……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却又找不到缘由,直到某一日有人看到他邻居半夜时分鬼鬼祟祟出入羊圈,于是这人理所当然地被上告公堂,锒铛入狱。”薛琼楼缓缓道:“你觉得,他到底是不是无辜的?”
他总喜欢这么拐弯抹角地探话,稍一放松警惕,就会掉进环伺已久的陷阱。
“当然是无辜的。”白梨合上书,郑重其事地回答。
薛琼楼一手搭在美人靠的边缘,有些懒散:“怎么说?”
“很简单啊。”白梨压低声音:“因为羊圈里,有一只假羊。每天晚上咬死一只羊,拖出去偷偷吃了,那个邻居只是不小心进了一次羊圈,便被当做了嫌疑人。”
“假羊?”薛琼楼看着她笑,“羊还能是假的吗?”
她声音压得更低:“披着羊皮的狼,就是假的。”
薛琼楼看她半晌,忽地倾身凑近,衣襟上还有昨晚残存的酒香,使得他青涩的眉眼,也染上一丝醇厚,“你觉得如果你是这里面的羊,会被吃吗?”
他瓷白的脸几乎已经近在咫尺,噙着笑意的目光挑衅又玩味。
白梨不退也不让:“你应该问我,怎么才能不被吃。”
薛琼楼微微一笑:“行啊,那我重新问一遍——如果你是这里面的羊,怎么才能不被吃?”
“谁说我一定要做羊,我做那个牧羊人啊。”她清了清嗓子,一手叉腰,胸有成竹地一挥手,好似真是话本里那个宣布主权的主人翁:“如果那只假羊乖一些,保准以后不吃羊,我就不会把他扫地出门。”
手挥过带起一阵轻风,垂在脸侧的冠带被吹得轻轻晃动一下,薛琼楼眼神微微一晃,打量着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已经和初次见面时天差地别。那个在他面前被吓哭的小姑娘,竟成了只胆大包天的肥羊,三番五次地来试探他的底线。
三番五次地掉进陷阱,又三番五次地爬起来,明明对他戒备森严,却又若即若离地凑上来,仿佛……和他一样,也是别有所谋。
“白梨,”他眼底漆黑宛若海面漩涡,“你知不知道,逆流而上只会头破血流,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
她不以为意:“我说好了要和姜道友他们一起北上蒹葭渡,怎么能半途而废?”
薛琼楼看了眼正和樊氏姐弟相谈甚欢的姜别寒,慢慢往后靠去,笼在白梨头顶的身影也缓缓褪去,阳光像水一般泼到脸上,有些灼眼。
机锋还未荡然出声就已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