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听得都替冼花雨脸疼。
偏偏冼花雨这一波都是她自己送的。伏传只知道寒江剑派给幼帝当了靠山,幼帝有办法联络到寒江剑派,可不知道冼花雨蹲在禁中给幼帝当奶娘,谢青鹤刚回京城,各方面势力都没搞清楚,就更加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她自己大喇喇地说自己在宫中护着幼帝,马上就被谢青鹤联系前因后果,反手一巴掌抽了回去。
幼帝年纪还小,还没能干出祸国殃民的坏事。可他亲爹、亲祖父,全不是省油的灯。
谢青鹤原本也不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谈事情能达到目的就行了,没必要把人刺激得火冒三丈,若是彼此都带着怒气来吵架,只想争胜讨脸,基本上不可能达成妥协。
只是想起冼花雨两句话就把小师弟吓得离席站起,低头垂手不敢吭气,谢青鹤就不大痛快。
那燕湖石是伏传派人去挖掘运送、害死了无数人也罢了,莫说训斥几句,打断腿也是活该。那事跟伏传有什么关系呢?不去找韩琳算账,反倒把伏传挤兑一番。偏偏冼花雨与她师父云山海屁股也不干净,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非要宽以待己严以待人是怎么回事?
我这么说倒不是责怪贵派两位前辈涉足尘世、插手世俗权柄,只是前辈与我辈都是修行之人,当之天地有道,日月有行,云山海前辈辅佐赵太祖立国有治,为的是天下一统,早平乱世。可云山海也不能保证赵太祖一生一世只做圣人之治,此后赵皇室德行有亏,祸害天下,难道都应该算在云山海前辈头上么?谢青鹤问道。
按照寒江剑派所传道统,既然是云山海扶立了赵太祖,立朝三代,福祸当然都在云山海头上。
冼花雨狐疑地看着谢青鹤:你以为不该算?
谢青鹤不禁失笑:冼前辈以为,担得起么?
这就把冼花雨问住了,伏传也陷入了深思。
寒江剑派的掌教真人再是修为超凡脱俗,毕竟不是上古神仙圣人,哪可能承担得起一朝国运祸福?理论上,云山海扶立了赵太祖,应该要为后赵皇室的统治负责,实际操作层面上而言,怎么去负责?会气运内卷么?会祸福自戕吗?
若实操上根本没反应,理论就是虚伪的。修行者务本求真,若不能验,就是虚妄。
我辈修士,得道于天地,还道于天地。赵太祖于丹城立国,是紫气之所钟,天地之所爱,与云山海前辈有那么一些关系,又有多大的关系?谢青鹤将伏传揉进衣领的一缕长发挑了出来,替他细细地拢在颈后,不说韩琳没有紫微之相,就算他得国称帝,与我小师弟也没有什么关系。
伏传心想,大师兄为了替我找场子,还真是会说歪理啊!看见冼花雨若有所思的表情,伏传又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难道大师兄不是护短?真的就是大师兄说的这样?
冼花雨沉默了许久。
谢青鹤也不惊扰催促她,拉着伏传坐下,两人挑着下酒菜吃了些。
伏传在韩琳府上吃得挺饱,这会儿就拣着水煮的豌豆吃,撒料煮好的豌豆放太阳下晒干,咬在嘴里很有嚼头,他嘎嘣嘎嘣咬着,冷不丁听见冼花雨说:你来此世,是为了潜修悟法的吧?丹炼器三法皆备,下一步可是要修知道了?
这就真的很厉害了。如此轻易就看出了谢青鹤的目的。伏传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谢青鹤的筷子上还夹着一颗水煮豌豆,点点头,承认道:是。
今日得你点拨,若有所悟。我想回山闭关修行。不过,当世诸事我也放不下来。不瞒你们,若只有你这位小师弟主持时局,我信不过。不是他品行不端,才德不全,只是经历得单薄了些,多情易感,少了几分决断。若你愿意暂缓修行,出面主持大局,我今日就回寒山,不问世事。冼花雨说。
这番话把伏传都说愣住了。寒江剑派名义上说是封山不出,暗中从来就没缺席过,一直很积极地站在后赵皇室背后。若非冼花雨给幼帝撑腰,伏传与韩琳只怕早一年就分道扬镳了。
今天上午在街上打了虚图妄一顿,伏传还担心冼花雨上门找场子。
哪晓得大师兄跟冼花雨祖师叭叭两句,直接就把这位祖师爷说回山上去了?
条件开得非常低。
只要谢青鹤主事,她直接回山。
朝廷如何,皇室怎样,她全都不管了,听凭谢青鹤处置!
伏传没有多少受辱的情绪。冼花雨与谢青鹤之间有一种他暂时看不懂的默契,这种默契使得冼花雨对谢青鹤持有信任与尊重,并不是冼花雨故意折辱他。
可是,谢青鹤说得很清楚,他入魔的目的就是为了修行,并不想管这摊子琐事。
伏传也不想让自己的私心阻碍了大师兄的修行,当即就要反对:冼
谢青鹤握住他的手,示意他暂时不说话。
二人暂时避开了冼花雨,旁站一步低语。谢青鹤轻声问道:可否让权于我?
伏传即刻点头,又有些迟疑:我听大师兄吩咐处事是应该的。只是会不会耽误了大师兄修行?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也是我的修行,最后却要大师兄来收尾
器道修法已经有了雏形,我的事不妨碍了。紧要的是你心中念头是否顺畅?你若不能心甘情愿,我随着你慢慢图谋,有始有终而已,不求结果。谢青鹤捏捏他的后颈,使他放松下来,其实,这事交给我来主持,也未必一定是你心心念念的完美结局,世事如水,潮汐变换。
我与大师兄何分彼此?我也没有什么执念。要么就答应她了?伏传问道。
谢青鹤点点头。
两人达成共识之后,发现冼花雨也正含笑看着他俩,说道:我原以为你为尊长,他为卑幼,凡事皆由你一言而决。如今看来,你倒是很懂得谦让友爱,诸事皆要与他商议才可决断。
伏传怕她又改主意,连忙说:我都是听大师兄吩咐,没有顶嘴的时候。就是一言而决。
谢青鹤忍不住笑。
他两人商量的声音再小,同居一室的冼花雨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事情已经达成共识,冼花雨也很干脆,居然真的没有再讲任何条件,诸如如何善待幼帝、善待皇室之类的话,一句未提。她将酒盏中的残酒一饮而尽,拿着烟袋起身,突然又回头来:你说当初城东车马店的老掌柜囤了三百坛子酒,如今还有多少?
寒舍还剩下一百多坛。晚辈差人给您送去寒山?伏传很上道地交了孝敬。
冼花雨笑眯眯地说:不必不必,太劳烦你了。你把酒坛子准备好,我会差人来搬。
她居然又走了回去,把仅剩的半坛子酒膏抱在怀里,冲谢青鹤与伏传挥挥手:我走了。对啦,你曾说叶祖圣诞要来拜山,我给你俩准备好厢房,可别忘了来玩。
冼花雨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飞上屋檐,倏忽间消失无踪。
伏传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恍惚,忍不住问:师哥,她就这么走了?
谢青鹤在马车上就很想抱他,这会儿冼花雨也走了,陈老太和二郎也都不在,只剩下远处还站着两个守门的侍从,他走近伏传身边,从背后将小师弟搂进怀里,许多感念心疼才慢慢透了出来。
不管伏传长了多大,在他心目中,总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